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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以后，燕痕不再去若海旁看万船横渡。
他知道潮染不会再回来，毕竟她是人类，而人类到兑方大陆来，过于冒险。这片土地暗藏杀机，有周身金鳞的毒蛇，吐着灵巧的小舌，还有些涂抹着奇特符文的折罗，小小的眼睛里满盈着对鲜血的饥渴。
他记得史书上记载着数十年前的那一场战争，人们带着暴力与喧嚣前来，尖锐的矛与剑征服了用草木简易搭建的房屋，而在苍茫的若海上漂泊着的、装饰朴实的舰船，它们体型庞大有如巨兽。
不自量力，人类的力量与敏捷无法与折罗相提并论。
于是在焉垓舰队仓皇奔逃向碧蓝海洋的时候，洁白的风帆迎风舒卷，其上用艳丽的红色写着一个硕大的“人”字，在残阳的怀抱中，显得可悲又苍凉。战争的背影渐渐远去，兑方的折罗与妖又重获宁静，而那时尚且年幼的燕痕，如今已成为肩膀宽阔、胸膛坚实的男人。
是的，他虽然在兑方长大，却无法改变他是人类的事实。
这事要怎么说呢？在那场战争中，他的父母将他领向人间，却把他的生命又还给了自然与天地，任他在兑方成长，被长相怪异的生物包围。
燕痕的名字是自己取的，而教他识字的人是一个人族少女，她有如瀑黑发、温柔又饱含傲气的眼眸，说自己叫潮染。燕痕很喜欢这个名字，简单的两个字，给他一种“浪潮染蓝了苍穹”的美妙感觉。
“你没有姓氏吗？”他当时这么问她。
“我是西成民族的人，我们没有姓。”潮染回答，她高高坐在树丫上，漫不经心地摇摆着被泥土弄得肮脏不堪的双腿。
“西成？是人类的一个种族吗？”
“民族。”潮染没有看他，而是眺望远方，“那叫民族。就像折罗分了好多部族一样。”
在漫长的孤独岁月中，燕痕习惯了自言自语，习惯了对着朝霞想象那些激动人心的战斗场面。他的五指搭在自制的弓上，紧张兮兮，双目直视很遥远的东方大陆——那个被称为“焉垓”的地方、那个有无数他同族生灵的地方。随即，风声呼啸，灰羽箭蹿出，在目光可及的地方停滞，仿佛时间也凝固在光的怀中。
日复一日，直到数十艘船只在兑方的港口停靠，衣着华丽，体态优雅的丝绸长袍男人陆陆续续地踏足到这里来，与高度戒备的折罗们谈判。他们想要这里的奇异花草与珍奇动物，而折罗们用怒目与长矛将他们又赶回去，对灰头土脸的人类呼喊——“拿着这些金光闪闪的狗屎，滚开！”
这些船没有给兑方带来丝毫好处，却给了燕痕无尽的美好回忆。潮染正是偷偷摸摸地搭载上这些船只，神不知鬼不觉地渡海而来，他在一片花海中遇见了她，不过这邂逅并不美好。他那时已经将箭搭在弓弦上，而潮染正佝着腰身，用手一一触摸那些花朵。
于是当潮染看到他的时候，满脸惊恐，却硬是保持着一副虚假的从容。她举起双手，冲少年喊道，“嘿！我投降，投降行了吧。”
不过那时的燕痕听不懂焉垓语，反而更紧张了。是的，燕痕并不想杀她，他只是害怕受到伤害，他一步一步走进这个浑身黑衣的家伙，直到看到她的五官与自己有种奇特的相似。他们同时呆滞了，燕痕有些酸胀的手臂放下，而弯腰的潮染站直身躯，在花海中，凝视了半响。
燕痕迄今不知道她到兑方来做什么，也猜不透她那天鬼鬼祟祟埋头在花海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不过这都无所谓，他认识了第一个纯粹的、彻底的人类，来自焉垓的自己的同胞，从此便对那片大陆朝思暮想，如今他心底唯一的愿望便是偷偷摸摸搭上一条船，然后告别这个荒凉的地方。
“你知道多少人想到兑方来吗？那些不得志的隐士，那些勇武的男人，还有些想要做学术的学士，都巴不得长对翅膀飞跃若海，在这里度过余生。”潮染曾经这么告诉他。
“为何？”燕痕不解，“这里明明如此危险，尤其是对人类。”
“是啊......不过，焉垓更危险。”
潮染对他说起那些政变，暗杀，饥荒，无穷无尽的盗贼之祸，还有祸国殃民的教会武装，听得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一愣一愣的，在心底估摸了好久这些个新词，也没能把所有这些词语的意思领悟完全。潮染说不能领悟这些东西更好，但燕痕不这么想。
“我想和你一起去东方，渡过若海，去焉垓。”他目光灼灼，如此坦言。
“拒绝。”潮染如往常一样，盯着远方，“你留在这里更好。”
“可是这里好孤独。”
“在人群中更孤独。”潮染说，“小子，你这几十年没爹没妈的，都是怎么过来的？”
“大伙儿都帮助我。”燕痕有些奇怪她突然问起这个，“夯措部族、迂扬部族、藏莺部族、还有......”
“停，小子，停！”坐在高处的女孩扭过头，蹙眉，粗着嗓子抗议，“我没兴趣研究你那些乱七八糟的部族，不过我告诉你，在焉垓，你这样的孩子，下场除了饿死就是饿死。”
“为什么啊，难道大家不都是人类吗？怎能忍心看到同胞被饿死呢？”
潮染沉默了，她黑色瞳仁中亮起一抹温柔的光，随即又暗淡，鸟儿在他们头顶飞过，快活地鸣叫一声。她仰起头，正对热辣的阳光，黑发在风里随性舞动，燕痕盯着她，感觉自己如同赤子那般，无知而充满好奇。
仿佛她与自己不是同类，乃是另一种生灵。
三个月后，潮染离去，她搭乘的是一艘金碧辉煌、装点华丽的商船，她说这船叫“暮灯号”，燕痕想了想，他觉得暮灯的意思大概是“夜晚里的灯盏”。这个寓意很美，燕痕喜欢。
“是吗，我倒是觉得，寓意应该是指迟暮的灯火。”
这是潮染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随即她俏丽的背影消失在船舱里，再也不见。
暮灯号走在水路上，慢吞吞地朝着东方行驶而去，燕痕从背上取下那把制作粗糙、没有半点装饰的木弓，在箭筒里摸了三支箭。他将它们一起搭上，紧绷的弦怂恿他松手，燕痕唏嘘着，把它们一同送向海中。
“我没有礼物可以与你道别，潮染。”他喃喃自语，“不如，就让这三支箭与你走那么短短的一程吧。”
他抬眼凝视东方，一种异样的柔情涌了上来。不，那不是对于离去故人的情感，那是一种落叶快要归根、星辰快要与月色相拥的感情，潮染说这是对归宿的渴求。燕痕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他注定要踏上焉垓的执念。
只是这个少年太过幼稚，还不明白心里的每一份执着，都是一种劫数，总能在不经意间置人于死地。
【枯荣纪·年月日均不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