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卡死在潮染胸膛的前方，再也不动。随后，它无声地跌落，躺在松软的泥地上，几抹温热的鲜血飞溅而起，在潮染的衣裳上勾画出道道红色。
当潮染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的四肢又能自由活动了。她低头看着自个儿身上那黏糊糊的一滩，惊魂未定。
虽然经历过的千钧一发、生死一念的情况已经数不胜数，潮染还是会惊惧于这样的事情。她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平日里，每每想起死亡，也总是淡然，可真当长矛飞向她、刀剑在她的躯体上亲吻，潮染那求生的渴望便会像突然喷涌的泉水，在那一瞬间爆发得无比惊人。
她看着满地倒下的、仍在痉挛的躯体，有种说不出的忧伤，那毕竟是跟着她在萨易城反对提戎党的同伴。潮染俯身为他们合上眼皮，并生涩地说了几句悼词。
萦绕在她身边的雾气开始扭曲，显然有些不满。幽有芽掠过潮染的双手，又攀上她的脸蛋，在那片温柔的黑雾行过的地方，血迹褪去，潮染被染红的面颊又变回了原本的白。
“有芽，谢谢。”她轻轻说，好似这一句话已经耗尽所有力量，“其实真没必要都给杀死的，万一有无辜呢？你只需要救下我，就好了啊。”
“所以你就是太傻。”幽有芽浮到她的耳畔，“对于敌人就该赶尽杀绝。”
“我不这么觉得。再说了，他们不是敌人，他们是我的伙伴。”
“不是我的。”黑雾幽幽地说，“他们对你动手了。”
潮染沉默了，她已经分不清敌友。骆钦曾经是她的朋友，她永远无法忘怀那些他们一起读书观花的日子，直到萨易政变，这个为他讲解古籍的男人，还是把背离留给了她。而望着这遍地的、被抓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她也不知道该有何作为。
幽有芽救了她太多次，在她守护她的这几年里，也杀了好多人。而潮染一向是反对杀戮流血的，不然她干嘛要与飞扬跋扈的提戎党作对？
可既然潮染要因为厌恶杀戮而与提戎党针锋相对，又为何就是无法与以暴制暴的幽有芽反目成仇？
“我大概是知道了，有芽，他们想杀我，然后争夺领导者的位置。”潮染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所以才争吵。”
“懒得管。”幽有芽飞到潮染面前，渐变成人形，“我不在意他们。潮染，现在怎么办？”
“我们去冷灯城，警告他们骆钦已经占据了萨易城。”
“骆钦占据的可不只是萨易，再这样接下去，他就要打下整个南方领域了。”
“是的，只剩下冷灯城了。”潮染说，“此地不宜久留，速离。”
“那我去找一匹马来给你。”
“两匹。”潮染扯了扯幽有芽的衣袖，“我想看着你。”
幽有芽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惊喜。她快乐的时候，圆溜溜的眸子会睁得更大，本就有些奇特的相貌，这下子更显得惊异骇人。不过潮染觉得她可爱，像小孩子看到色彩斑斓的糖果，纯真无邪，黑黝黝的瞳仁不染一尘。
她们一起翻身上马，一起前进。潮染的骑术更娴熟，幽有芽习惯于化雾而飞，故而驾驭马的技艺颇有些生疏。为了并肩而行，潮染故意放慢了速度。其实她也想与幽有芽这样，不慌不忙走在静谧无人的地方，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们二人。
“有芽，你是怎么从兑方跑到焉垓来的？”
“我是被驱逐的。”她还是那样，即便说起阴暗的事情，也不掩笑意，“我是泊空部族的折罗，我的族长要我嫁给一个我根本不爱的别族的男人。”
“于是你逃走了？”
“不，我杀了我的未婚夫，就在婚礼上，因为我不爱他，也不想离开我的父母兄妹。”幽有芽的语气平淡，毫无跌宕，“可我的父母却对我冷眼相对，最终为了避免部族纷争，我被永远驱逐。”
潮染从侧面看她，看着她立体的面容、挺拔的鼻梁，不知如何回话。
“你呢，潮染，你是人族吧，而且看样子对舍魂花的欲望不大。那你又为何要参与到这场纷争中来？”
“的确如此，我对舍魂花并没有强烈的渴求。”不得不说，她的伙伴问到了她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为了获得舍魂花，人们反目成仇、烽火连城，提戎党人更是遍地杀戮，而我不能认可这种行为。”
“你不能认可，所以你就插身到这场腥风血雨中来？”幽有芽看上去有点疑虑，“为何不隐居山林，自己过活？”
“我也想啊，有芽。”潮染说道，“可我看不下去。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曾经是提戎党人……”
说到这里，潮染停顿了半响。回忆汹涌奔入大脑，她的舌头打结了。往事被唤醒的时候，潮染总会哽咽，但她哭不出来。是的，她已经五六年没有流过泪了。
“我父亲是提戎党人，他对舍魂花有超乎常人的偏执。他利用杀戮和铁血的手腕践踏了无数土地，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潮染努力压抑着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我母亲看不下去，她想要阻止他。”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一家人只有我活下来了。”
潮染故作轻松，说得也很简略，但对于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仍历历在目。那时，母亲与父亲在饭桌前吵得天昏地暗，随即这场争吵就有了伴奏——花瓶破碎与银盘摔地的响声。
在这种被暴烈和欲求冲昏大脑的时刻，人总是会返回最为野蛮的状态。父亲拿起餐刀刺死了母亲，随即夺门而出，他跑得跌跌撞撞，有如醉死的幽鬼。他的背影在潮染眼中，是一片痛苦决绝的鲜红，而泼洒在他身上的月光，则更添了几分病态的怨气。
潮染就这样站在门前，身后母亲的尸首尚温热，惊恐将面部肌肉塑得令人胆寒，而眼前夜色暗沉，一个亡命的疯子正在诞生。
在潮染心中，无论如何，她父亲都已经死了。他已经与死人无异。
“我不想再看到这种令人恶心的暴力与杀戮，尤其是由于舍魂花造成的。”潮染稍稍加快了马儿的步子，“可你呢，有芽，你才是不该被卷入这种纷争的啊。”
幽有芽莞尔一笑，好像已经完全猜到了潮染会这样问，“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某个傻傻的小孩子手无缚鸡之力，还妄图阻止杀红了眼的千军万马啊。”
“区区一只鸡，我也是能搞定的。”潮染没好气地说。
“是吗，那之前是谁被疯狂护崽的母鸡吓了个半死？”
幽有芽说的是几个月前，潮染企图去摸几个鸡蛋来吃，可却被疯狂拍打臂膀、咕咕大叫的母鸡惊得魂飞魄散，一溜烟就跑出了鸡舍。这件事幽有芽记得之清楚，常常被她当做笑柄。
潮染懒得回话，心里却生出一股暖意来。她冲幽有芽做了个鬼脸，调皮地吐吐舌头，心里盘算着怎么说服冷灯城之主收纳她们两。
她们一直策马到半夜，穿过树林、踏过小道，直到冷灯城壮美的身形愈发显现，那细长的、紧闭的城门也映入眼帘，潮染才总算是又放松了些许。
“接下来就看运气了。”潮染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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