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灰羽乱(下)

杀戮欲失控的幽有芽仿佛身形与雾气融合在一起,迅捷如水蛇,灵活若山猫,所经之处,鲜血飞溅。她拂过的血肉之躯面容恐惧,伤口深近白骨,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捂着破开的肚腹,捏着淌血的脖颈,在地上辗转,痛苦哀嚎。

幽有芽如沐血雨,一身白衣被红色染尽,狰狞着脸,看着眼前最后的折罗。

鱼央契仍然挺直了胸膛,一点惧色也无,以那点王者的高傲与尊严强撑着颜面。幽有芽移步走近,他绽开一个赞许的笑,用力鼓起掌来。

“很漂亮。”他说。

“开心吗?你今天就可以见到伊萨科乌了。”

幽有芽化雾腾飞,汇成一缕,鱼央契浑身一震,手爪弹出。下一秒,他的慌忙惶恐扩散至整张脸颊,死亡的震慑吞没了他到最后也欲图保留的傲气。黑雾从胸膛旁如狂风掠过,血如从身体里探出的五指,泉水般涌出。鱼央契瞪圆了眼珠,痉挛着,倒在地上。

“魂安。”幽有芽化成人形,蹲在他身边。群鹰之王呆滞的脸映入她眼帘,他眼瞳中的生气渐渐消散,他浑身弥漫着的腥甜味,携带着死亡之息。

鱼央契死了,他死得像个儿戏。

幽有芽替这位昔日的王阖上眼皮。她想要像那些黑布衣裳的祭司那样,念或唱些什么,但她实在在记忆中寻不到合理的词句。

“鱼央契,你是我的族王。”她最后自言自语,“可你将我幽闭在地下数年之久,我没能看到你为王时的姿容。”

幽有芽顿了顿,又缓慢地继续,“那么,你的位置,就归我了吧。”

她向泊空大殿走去。

幽有芽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化鹰而行,每当她看向碧空,想要展翅高飞,却意识到身体的部分正消散弥漫,像清晨的浓雾,随即双腿便轻了起来。当她审视自己的躯体,她只能看到一团黑雾,让她想起某种凶兽的影子。

她不再能迅速捕捉到虫豸爬过的瞬间,不能再从高空中观看林子里走兽的行迹。鹰的眼睛变成了人的眼睛。

“我不能化鹰,也失去了眼睛的技巧。我真的还是一只鹰折罗吗?”幽有芽想,“我现在不过是一个长了鹰羽的怪物,我……真的能做群鹰之王?”

她摇摇头,对自己说别想了。

难道这个世界不就是握有刀剑的人才有话语权吗?我啊,一定没错的。

当鱼央契的带刀侍卫与族巡官再次看向用青色枝蔓与坚韧树枝搭建起的族王座,便瞠目结舌。

“这小孩儿!”他们叫嚷起来,面色铁青,“快下来!”

说着他们朝着坐在那里的幽有芽奔去,好像幽有芽坐的位置是埋了什么绝世珍宝。

“鱼央契死了。”她说,故意说得很随便。随即她就看到他们惶恐又难以置信的表情——说真的,幽有芽还真有点享受这种表情。

“什么?”佩刀的男折罗问。

“鱼央契死了。顺便,传消息下去,族王易位,现在我幽有芽才是群鹰之王。”

“可……你不是已被供奉给神了吗?”

“有的部位的确如此。”幽有芽颇有耐心地解释,因为她想看他们呆滞的、摇摆在奉承和愤恨之间的样子。

“别开玩笑。”他说。

“你可以飞去祭台看一看那里的样子。”幽有芽玩弄着自己的长发,“我想,鱼央契的尸首还能辨认得出。”

当鱼央契的尸首被高高悬挂在龙血树上,所有鹰族的折罗都向那具滑稽的、了无生气的肉体行礼,然后拿出家里的宝贝进献给幽有芽。三日之内,幽有芽的寝宫里就堆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什么木头做的果篮、稻草编织成的坐垫、叶片标本手链,看上去都很别致。

常年无家的幽有芽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她会叫这些折罗百姓到泊空大殿里来,给她讲述他们的家庭故事。那些日常琐事委实无聊,可幽有芽听得津津有味。她会想象自己也有过美好的家,她在那里成长,爱上另一个折罗,受到爹娘精心的照顾……幽有芽觉得这里的每一个折罗都比自己幸福百倍,虽她坐在部族最高的位置上,却暗自羡慕那些被呵护长大的折罗。

后来,来了一个送上黑璇玉石的长发姑娘。

黑璇玉在兑方是难觅其踪迹的,而对于折罗来说,这样的宝石并没有太大的诱惑力。毕竟只有练炁士和炼丹师才会寻求这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幽有芽只是想听温柔的人儿讲述他们的美好回忆。

姑娘的眼睛黑得纯净清澈,如她眼眸一般漆黑的长发浓密地垂到腰间,带着慵懒的微卷。她穿着墨绿色的长裙,栗色的羽毛从袖口里落下,灵秀的眉眼有着柔和的轮廓,不像是流着鹰血的折罗。

“夏羡云。”她报上自己的名字。

“黑璇玉?”幽有芽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那块温润的黑色暖玉,苍白的嘴唇扬起愉快的弧度,“从哪儿来的?”

“焉垓吧,大概。”

“我不喜欢这玩意儿。”幽有芽将玉扔到一旁。玉石在地上磕磕绊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看着夏羡云痛苦的表情,竟有一丝快感,“焉垓来的?你去过焉垓吗?”

“我……”姑娘顿了顿,“我去过。”

幽有芽一震,好奇汹涌而来,“人类长什么样?他们是不是都懦弱愚笨、虚弱无力、拥有一折就断的手臂?”

夏羡云笑得有点无奈,可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和王上比起来,是太愚笨脆弱,不过他们的懦弱,却是连小人我也很吃惊呀。”

“说来听听。”

“那可太多了,王上。他们一旦压抑、痛苦,就会沉溺于肉体的快感。他们害怕直面发怒的城主与巡官、害怕陌生人的援手,甚至会害怕向所爱之人倾述。”

所爱之人?

幽有芽在记忆里挖掘着,可她的脑子里只有那被囚于黑暗中的羞耻与不甘。一阵痛楚流遍全身,可她却明显感到这痛苦从心发出。群鹰之王的记忆中,没有能让她快乐的脸庞,也没有令她愿倾尽力量去守护的东西。

如果有,那也应当是这冠冕、王座与摆满美酒的大殿。

幽有芽看着夏羡云白净清秀的脸、明媚而年轻的眼瞳,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从胸膛传达指尖。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你叫夏羡云是吧?以后,你就留在这儿吧。”

夏羡云抬起头,满脸惊异。她的红唇开开合合,踌躇着说,“可我……我的爹娘在等我回去呢。”

“爹娘”这两个字如同针一般刺入幽有芽的心。她突然暴怒,呵斥起来,周身漫起黑雾,身躯扭曲。她的声音本就颇有威慑意味,现在则变本加厉。夏羡云闪烁的眼神带着恐惧,小小的手如筛豆子那般颤抖,可她看上去那样疑惑,显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激怒了新上任的族王。她只是呢喃着,附身低首地道歉。

幽有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动了感情。她对这个可怜的姑娘喜怒无常,却给予她了上好的烈酒、肥美的兔肉,以及她作为平民可能永远也睡不到的柔软圆床。但夏羡云却总是高兴不起来,她愁眉苦脸,常常独自在风中吟唱那些忧伤的歌谣。

“你在想什么呢?”群鹰之王看着美丽的少女,有点不满。

“王上不会理解的东西。”夏羡云抿嘴,艰难地摆出一个笑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夏羡云只是笑,不置一词。这笑却叫幽有芽反感,她扯住她的衣襟,要她解释清楚,她却仍然没有说话。恼羞成怒的幽有芽将她推倒在地,忿忿离去。

她再也没有去见过夏羡云,而那个温柔美丽的少女,在泊空大殿里绝食而死。幽有芽没有为她安排葬礼,甚至没有请祭司来为她安魂,只是命人将她的尸首抛向若海。

不知怎的,夏羡云明明是个温柔美好的女孩儿,却成为了幽有芽记忆深处最可怕的东西。她对孤独暴躁的幽有芽,宛如一道照出所有龌龊的光芒,引人注目的并非光明本身,却是痛苦与黑暗。

而关于奴鲁这件事,幽有芽是自己承认的。

如果没人说,那自然无人知道他们的族王其实并非纯正的鹰种。即便她的子民都朝她呼唤“奴鲁”,但幽有芽知道她其实连奴鲁都不是。奴鲁是对皈依魔鬼的折罗的称呼,可她深知自己连折罗也算不上。

“是的,我只是个长满羽毛的怪物。我没有鹰的眼睛,也不能像我的族人那样展翅飞翔,我用所有的轮回往生换来了一座死气沉沉的大殿、一顶令人作呕的冠冕,而现在,我要离开了。”

幽有芽任由她愤怒的臣民冲上来,将她按在地上。她感到剧痛传遍全身,有如烈火炙烤,她美丽的灰羽沾染着鲜红的血迹,散落一地,风中飘零。她明明可以很轻松地杀掉他们所有人,但她没有。

幽有芽毫无抵抗地接受着这一切。

她想起了那个在地下哭泣的日子。

她想起了那个在箩筐里呐喊的时刻。

她想起夏羡云美如春风的可爱脸庞,又想起那块黑璇石。

“我……讨厌这里。”剧烈的痛楚使幽有芽闭上眼睛,可她的嘴边却带着蔑视一切的笑,“这里的一切都令我厌倦。”

幽有芽在人们发泄完后,孤零零地躺在原地。她就这样一直躺在大地上,凝望着星空。当过了一夜,破晓时分的时候,人们再在这儿来寻她,可她已经不见了,唯留一滩暗沉的红。

她已准备好渡海去到焉垓。

本书连载自免费原创小说网站”不可能的世界”www.8kana.com,中国最有爱的年轻小说网站!各大市场下载官方免费APP,享最快更新。


还没有书签
是否清空书签 清除 取消
  • 绿
  • A
  • A
  • A
  • A
  • A
  • A
帮助
举 报
请选择举报此信息的原因:
包含色情内容
包含赌博、欺骗信息
恶意辱骂他人
广告或其他有害内容
其它
其它举报原因:
0/20
确 定
举 报 理 由
请选择举报此信息的原因:请您选择举报原因
低俗媚俗
三观不正
淫秽色情
涉政涉黑
暴力血腥
人身攻击
抄袭灌水
违法信息
补充说明(选填):
对应章节:外篇•灰羽乱(下)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