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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里死寂一片，气氛被枬冗的怒火烧得压抑万分。那五个哭天抢地的士兵也乖乖闭了嘴，只是还一副如丧考妣又倍受欺凌的模样，潮染看着很是厌烦。
“你，上来。”枬冗随手指了一个士兵，朝他勾勾指头，“给我说说这是什么情况。”
刹间，受伤的士兵涕泗横流，就像被什么神仙选中了似的，步履蹒跚地从潮染和幽有芽之间挤过去，将瑟瑟发抖的背影留给了满脸乌云的两人。
“说实情，谎言的代价是你仅有的舌头。”枬冗踢了一脚前来替他收拾碎玻璃渣的侍从，摆摆手把他赶开。
潮染心里一紧，迈步到士兵身边，她想抢这个先机。毕竟士兵和围观城民都是冷灯人，极有可能一同讹诈她们，他们联合起来撒个弥天大谎，潮染也束手无措。要是事情发展到那种糟糕的地步，她一切的计划都付之一炬。
“大人，我来说吧。”潮染低下头，故作谦卑，语气饱含悔意。
“大人！正是这个女人带着她的宠物，把我们打成这幅模样！”士兵赫然嚎叫，一把撕开上衣，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我们五人原本矜矜业业，在街头巡查，只是看她们可疑，盘问了一下，结果……结果……”
他说得声泪俱下，就跟那些年终时颗粒无收的农民似的。潮染抬头看向枬冗，却发现枬冗正全神贯注地端详这可怜的士兵，她顿时没了言语，只能等着谁继续说话。
“嘿，可不是这样的。”不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幽有芽提高了嗓门反驳道，“是他们先挑衅我。”
枬冗缓缓转着眼珠子，“挑衅？怎么个挑衅法？”
“他们先是对我们的衣着评头论足，之后又轻浮地把手搁到我肩膀上。”
“区区这点小事，你便如此伤害他们？”城主皱起眉头，“况且你们两个小姑娘，把我的五个巡查兵打得丢盔弃甲？”
“事实上。”幽有芽说得颇有点讽刺意味，“是我一个小姑娘把他们打成这样的。”
士兵扭过头看了一眼幽有芽，朝枬冗点点头，以示属实。
“这么说来，此事和潮染无关？”枬冗问。
潮染和士兵同时张开了嘴，都一副想要反驳的样子。潮染的话语已经搁在舌头上，下一刻就能抛出，可她的肩膀上蓦地传来一记击打。吃了痛的潮染把话语卡回喉咙，而幽有芽则放声说起来——
“是的，这事儿和潮染无关，都是我幽有芽做的。”
“真的？”枬冗的脸拧巴得更厉害了，“说谎的代价是丟舌头。”
“绝无戏言。”幽有芽振振有词。
“她说谎！”士兵叫嚷起来，而站在后面待命的四个家伙也抗议起来。他死死瞪住幽有芽，怒气冲冲地说道，“是那个叫潮染的女人叫她这么做的，她们两个没良心的家伙狼狈为奸！”
“我很想知道，两个异乡女孩是怎么打过五个大男人的。”枬冗用右手支撑着脑袋，“我觉得可能是雇佣了什么刀客打手。”
“不。”幽有芽慢吞吞地说，向城主展示她的双手。她将可夺人性命的部分弹出来，锐利的指爪上弹跳着光芒，“我是折罗，从西边的兑方来的。”
“有芽……”潮染压着嗓子，焦灼地喊了一声。
幽有芽显然听到了，她的躯体向潮染的方向稍稍倾斜，但最终克制住。她大胆地举着指爪，甚至向厅堂里的侍从、守卫也展示了一番。这个姿态看上去是对力量的炫耀，可潮染知道这小傻子只是想把后果都揽给自己。
出于对自己强大实力的自负，幽有芽总是愿意替潮染承担责任，可潮染看上去并不怎么乐意。毕竟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无法承认、在行事前连觉悟都做不好，那有何意义？
两个亡命之徒互相守护，总是引发重重矛盾。
“在下请求城主大人替天行道，将这闹事的折罗处死。”士兵单膝跪地，诚诚恳恳地说着。
“我听说折罗的骨头磨成粉可以入药、皮毛则可以卖个好价钱。”枬冗饶有兴趣地看着幽有芽，“猎妖客们在兑方死伤无数才能捉到的折罗，如今送上门来了。”
“话是这样没错。”潮染说，“可有芽并没有药用性，她可不是糜蹄。”
事实上，潮染自己也不知道幽有芽对于人类来说能带来何种利益。这种问题从未存在于她的脑中，一秒都没有。
“那总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满意吧。”枬冗用指节敲击着扶手，那颇具节奏感的响动扰得潮染心烦意乱，“皮毛呢？血液呢？甚至眼球呢？”
“大人……这折罗可是差点杀掉在下啊，您的巡查兵，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吗？”受委屈的士兵身子颤颤巍巍，木然地盯着城主，几乎哀求。
“这取决于这只女折罗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抵命。”枬冗懒洋洋地瘫坐着，视线在访客的身上来回扫动。
“兴许有。”
幽有芽走上前去，轻轻划开衣袖。袖子破开，掉落地面。手肘以上，她裸露出的苍白肌肤浅浅地长着美丽的羽毛，少部分已是灰黑色，呈现出一种冷峻的光辉，而初长出的羽毛则是浅灰色，柔软小巧，甚是可爱，令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那是鹰羽，以折罗之血为养料、人的肉身为泥土，美而珍贵，绝世罕见。
“我的背上还有。”幽有芽说道，“我可以尽数献给枬冗大人。”
她说“大人”的时候，咬字模糊，说得很轻，像是很不乐意这样称呼枬冗。
厅堂上见此之人，无不被这种来自异域的宝物吸引。有的侍从甚至低低地发出了惊呼，从他们的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贪婪与赞叹。
潮染则彻底泄了气。她可不想让幽有芽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拿去这样糟蹋。
“妙！”枬冗猛一击掌，“幽有芽，若是你能将这些羽毛摘下送于我，我便免你死罪。至于采摘羽毛的活儿，我可以派给你人手帮助你。”
“成交。”幽有芽嘴角浮起笑意，“不过，我有个要求。”
“说。”
幽有芽转身，偏斜着脑袋，看向愁容满面的潮染。她又露出了那标志性的、孩子气的笑容，“我只要一个人帮我弄下这些羽毛——潮染。除了潮染，其他人不得在羽毛脱离我身体的情况下触碰它们。”
“什么？”潮染大惊。
我怎么可能替你这蠢货摘下羽毛？不，倒不是因为我不会摘，而是我怎么下得去手啊？那可是长在你身上的，是溶于你血、生于你肤的东西，就像指甲贴于五指、眼球滞留于眼眶。
难道你要我这样对待你吗，幽有芽？
“我拒绝。”潮染一句话将枬冗的期待击得粉碎，“我决不能做这种事情。”
“杀了她吧，大人！”士兵鬼哭狼嚎。
潮染的表情暗淡了下来，她打定了主意绝不接受这样的条件。不，她决不能容忍幽有芽受此待遇，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幽有芽。
“你当真不接受，潮染？”枬冗的失落显而易见，“只有这样才能救你的朋友。”
“我不能容忍有芽被如此对待。”
幽有芽扬了扬眉，会心一笑。
“不想多考虑一下？”城主的面容冷酷，语气低沉。
“没商量。”潮染和幽有芽同时答道。
而在一旁哭哭啼啼的士兵，流干了眼泪，看着倔强的两人，露出狡黠的微笑。
“那很好。”枬冗挥挥手。他摆臂的动作夸张近乎滑稽，潮染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不是自己该上前。她犹豫踌躇的当儿，四个巡查兵像几件晾在一根竹竿上的破布麻衫，勾肩搭背地从后面踱步，如醍醐大醉的酒鬼，差点将她撞倒在地。他们在潮染眼前停下，把背影留给了潮染。
“这位小姑娘不愿意做的事情，交给你们吧。”枬冗眯起眼，托着脑袋，慢悠悠地说。
潮染心里一震，愤怒袭来。她张开了嘴企图辩驳几句，可她突然意识到目前的自己决不能忤逆枬冗。她将那些话语塞回喉咙里，把痛苦的目光投向幽有芽。
幽有芽的目光长久地停驻在潮染身上，颇有一番无奈之意。
她退了几步，阳光将她修长的轮廓勾勒成金，而她的表情藏匿在阴影之中。潮染心里一咯噔，向幽有芽小步移动，然又转变成迅速的踱走。刹间，幽有芽扭过身奔向窗户，清脆的破裂声响起，玻璃碎片与她柔美的黑发一同起舞，飘扬在空中。下一秒，她整个躯体坠下楼去，彻底消失不见。
即便潮染深知幽有芽能化雾，并不会有大碍，可她还是克制不住地大叫一声，冲到窗边，探出脑袋，向下望去。
她们的眼神交织在一起的瞬间，幽有芽尚未彻底被黑雾吞噬的身躯微微一颤。她突然笑了，随即便失去形体，向远处漂浮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