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毛都没伤到，一个都保护不了。
此刻的欢呼不过是一场无法证伪的欺世盗名。越是呼声震天，亚瑟走得越是艰难，耻辱的枷锁越来越重。亚瑟埋头钻进马车，不敢看人们的眼睛，拼命抵抗着一切赞美。
亚历山大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可怜，可怜他是个好人，不会遗忘和欺骗。
况且，这辆马车本就有别样的意味——从马车两侧的铁刺和刀痕的护轮，可见这是一辆古战车改成的马车。马车本身就意味着战斗和凯旋，胜利的象征将亚瑟笼罩，心理压力越发沉重，如同往心房一次次铲进煤灰。
莉莉丝看着亚瑟脸色不好，后悔之前要亚瑟去参加宴会。如果说有人可以理解亚瑟的心情，莉莉丝毫无疑问是最佳人选。因为在初识的结界里，他们早已……
穿过欢呼的人群，走向被邪神柱破坏过的皇宫。虽然有残破的建筑，但依然有王室的风格。那一簇簇紫罗兰和缠绕石柱的常春藤依然朝着阳光盛放着。他们走向马车时，亚瑟朝前走去，因为身后的欢呼如针刺般令他不适。就在礼官退下，两名衣着鲜艳的士兵将宫殿大门推开，宫殿内的一切让他们感到诧异。
跟宫殿外的欢呼与喧嚣相比，在殿门关上的刹那，亚瑟觉得国王会一声令下将他们抓起来斩首示众。
宫殿的所有窗户都被密不透风的窗帘遮挡，可容纳二十多人的长条形餐桌前只有国王在孤独地用餐。桌上除了有一篮子黑面包和四张深盘外，像是没有开坑的土地般，什么也没摆上。
“亚瑟，我没听错吧。说的是邀请我们参加‘宴会’？”莉莉丝没心没肺地忘记之前的羞愧，看着远未达到预期的宴会，不高兴地嘟囔起来。
亚瑟却因为这诡异的环境，如蒙大赦，心里舒服了不少，淡淡笑着说：“可能我们来早呢？”
现在房间里只有几盏烛台，将国王的身影照得影影绰绰，身边的年轻侍女安静地倒着酒。国王见少年们走了进来，对他们摆了摆手，让其坐在他的两边。年轻的侍女放下酒壶，然后将一口不大的双耳锅放在桌上，盛汤到各自的深盘里。
国王也不多说话，从篮子里掰开一块黑面包，在无味的面包皮上涂香浓的奶油汤后，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他们看着沉默吃饭的国王，有些不知所措。莉莉丝憋得难过，辛苦地咽着口水。昏迷这么久没进食，多么傲娇矜持也会忍不住想吃东西。
“自己动手啊！餐前汤和餐前面包用的是农家的黑面包和蘑菇奶油浓汤，绝对吃得惯。”国王说话时很豪迈，如刚打猎归来的庄稼汉，没有半点的距离。可能正因如此，才会把埃德罗治理得风调雨顺吧。
亚瑟开始喝汤时，看见莉莉丝那小小的双唇缓缓张开，银勺子将浓汤送入口中，舌头上的味蕾品味着乳白色的浓汤，满脸的简单而单纯的幸福。昏暗的烛光恰到好处地晃动着，莉莉丝的侧面显得更加精致，有大师油画的质感。
一时间，亚瑟看得有些入神。
“不好意思啊，我这人喜欢在夜晚聊天，所以把窗帘都拉上了，不介意吧。”国王笑起来像一位实诚的庄稼人，“亚瑟你很厉害，干掉了邪神……”
国王的夸奖不绝于耳，好不容易忘记的真相，再次覆盖亚瑟。他也不是没想过就接受下来，考学院或许更有优势。但沉入黑暗的脸，特别是老神父的脸，却让他试图接受的双手颤抖。
他大言不惭地说过“把世界带给神父看”，这个神父却不再存在，成了堕落之土的臣民。他哪有脸承认自己是英雄。
英雄，只能来日再见……
“陛下，其实我……”煎熬的亚瑟准备说出真相，放弃这虚无的荣誉。
意想不到的是国王竟然说：“我知道邪神不是你杀的。”
国王的眼神变得深邃，带着鹰隼般的犀利，“你怎么可能杀死邪神，我们检查了战场，连邪神的一根毛都没找到！而且还毁了整整一条街！”
亚瑟被这震怒般的声音说得低下头，莉莉丝为亚瑟不平，想要反唇相讥，却被亚瑟死死拉住。
“但你确实破坏了献祭，阻挡邪神以完全态现世。你救了我，救了王都，救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国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对着亚瑟点头致意。亚瑟愧不敢当，赶紧站起来对陛下行礼，却被国王阻止了。
“可我还是要告诉民众是你杀死了邪神，尽管我知道邪神只是消失，并没有死去。”国王郑重地说：“因为埃德罗确实受到极大的创伤，人民需要英雄，才能重建信心。”
“对别人而言，有一个英雄的头衔是值得庆幸的，但对你这种‘好人’来讲，只能是沉重的枷锁。”国王带着请求和抱歉的口吻，“你要学会忍耐。”
亚瑟点了点头，总算想明白为什么市民误解得这么快，就算是流言也不至于迅速构成集会。原来是国王引导了舆论。
“亚瑟，你即将进入首席教会学院，但你知道首席教会学院是什么地方吗？”国王问这个问题时，同时看着他们三个人，不止询问亚瑟一个。一脸茫然。就算是黑鸦会的杀胚，对那间神秘而高贵的学院也只是一知半解。
“或许你们会听到其中有些神秘的学问，是整个大陆的文明中心，或者还有某些不靠谱的传说，但有一点，你们至少要明白——既然是教会学院，那么上帝是学术的中心。”说到这里，国王露出不同于之前阴险的笑容，“告诉我，你们相信上帝吗？”
“当然……”莉莉丝刚想回答，再次被亚瑟拉住，她看见亚瑟有些阴沉的脸色，亚历山大有些防备的眼神，随即噤声。
“不用紧张，我们换一种问法。”国王身子没有移动，但感觉离它们更近了，“你们知道何为理性吗？”
亚瑟只有模糊的印象，事实证明亚历山大这种能打的，脑袋也很好使：“曾经在一个崇尚浪漫的国家，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名为“启蒙运动”的文化思潮。这场思潮里，名为理性主义的思想成为其极为重要的构成。理性本身象征着依靠逻辑和推理，基于切实可信的证据，进行分析和判断，最终得出结果。据说，制作机甲的教士都基于此思想，进行名为实验科学的活动，才研发出超越魔法的成果。”
亚瑟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亚历山大，心想你小子闷骚着肚子一堆货。
“你了解得很详细，但我们不必陷入哲学家那拗口生僻的文字游戏。如果我们把理性看成，人有质疑的权利，有追求真理的权利，你们认为宗教的存在合理吗？”亚瑟仿佛从国王的嘴里看到毒蛇的分叉信子。
“合理？难道不是存在即合理吗？”亚历山大显然具有对话的资格。
“不不不，我最不喜欢年轻人用黑格尔先生的古典主义哲学来搪塞尖锐的对话。何况这句话本有其哲学语境，谈论从内在到外在再到内在的认知关系。宗教有着漫长的历史，甚至有观点认为宗教只是一种蒙蔽世俗的手段，但我们依然将上帝作为绝对正确的泛化的文化原型。”国王为了尽可能清晰而说得很慢，“从逻辑上判断，如果逻辑起点错了，逻辑终点肯定是错的。那么倒推，教会这个宗教的载体，也就是逻辑终点错了，可以证明的上帝这个逻辑起点具有不合理吗？”
亚瑟不明白为什么话题会滑到这个层面，但他还是用心的听，用心的思考。亚历山大更是调动头脑里的知识，进行着知识上的判断，他的逻辑思维非常强，思考着国王说的话。
“不……”亚历山大好像得到了答案，就在欲言又止之际，国王忽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亚历山大，“我再给一个更具体的思考例证，根据经典，上帝可以造出任何东西，那么上帝可以造出连上帝都造不出的一块石头吗？”
亚历山大被这悖论式的思考弄得疲惫不堪，好像有一团无形的威压，向在场所有人施加压力，无限逼近于催眠。从黑暗的四周出现十几名士兵，他们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长刀，守着几扇大门和窗户。
“告诉我，具备吗？！”国王的提问已经近乎逼问，经历风雨的亚历山大竟也被压得喘不过气。
亚瑟也毫无办法，仿佛比面对邪神还要凶险，勇气竟然被抽走，竟连反抗也做不到。
忽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当然可以造出来，只要他想。”莉莉丝淡淡地说着，继续一勺勺喝着奶油汤。
“哦？”国王对这个美丽的少女产生了兴趣。
“至于你说的神具有不合理性，当然是错的。对神的判断必须放在宗教的世界观里，而宗教本身就不能用逻辑来分析。”莉莉丝抿着勺子，轻轻舔了舔嘴唇，女侍立刻为她盛满。
“为什么？”不仅是国王，亚瑟和亚历山大也因为莉莉丝而渐渐想通。
“废话，宗教的正确性本就来源于不能质疑，质疑宗教是渎神。”莉莉丝一脸的怒其不争，觉得他俩好蠢，“连宗教都不能质疑，还怎么质疑神！”
“那邪神是比上帝更强大的存在吗？”
“一切的现世神都只是比人类稍高的物种而已。”莉莉丝直视着国王的眼睛。
这时，窗帘全被拉开，灿烂的阳光将宫殿照得富丽堂皇。几扇门都被打开，许许多多的女仆传来无数美味佳肴，魅力的东方歌女也出现在大殿的中央，十几名乐师也走了进来。
礼官在殿外宣布宴会开始，亚瑟三人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国王拍着少年的肩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但欣赏的眼神送给了美丽的莉莉丝，“恭喜你们——”
“通过首席教会学院的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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