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早上六点，一辆警车停到了車城第一中学门口。
高考考场。
城管、防暴警、消防队、特警、狙击手、救护车……所有该出现的都已经出现，保证周围两三公里内没有任何可疑因素，现场秩序非常好。
张方文从警车上下来。
简直太有牌面！周围用各种方式抵达考场的学生家长们都惊呆了！
“谢谢。”张方文张嘴只说了一个词，然后就只会站在原地喘气了。
“你没问题吧？”小明搞得比张方文还要紧张的样子。
“没事，没问题。”
刘将也皱着眉看了她好几秒，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把一个保温盒递给她。“这是早餐，好好考……不要硬撑。”
队长对着后视镜在整理自己的鸡窝头。
他们全队人，通宵达旦了两天……虽然基本上等于是什么都没做，但还是通宵达旦了两天，终于在今天早上把张方文送到考场了。
而张方文在拘留所，也是整整两天没睡。
拘留所这两天消耗掉的纸张和笔，是够他们这个派出所两个月的量。
“谢谢。”张方文再道一次谢，转身离开。
远远的，有几个女孩子这才敢往张方文这边跑。
队长在搓自己下巴上的胡子渣，刘将也在发呆。
“那个，我们不走吗？”小明问。
“今天这里就是最需要警力的地方，我们走哪去啊？”队长漫不经心地回答。
“但……我们两天没睡了啊。”
“那现在就睡啊。”队长斜了他一眼。
……
小明看这两位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哦。”
“你他娘的还真睡啊！”
……
六月七日早上八点，倪泽仁“晃荡”到了考场，走进了自己班级的圈子。
“我！我！我！”班主任看着他，激动得一副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的样子。
“早。”倪泽仁和往常一样和大家打招呼——其实如果早上有人遇到他和他打招呼的话，他也是会应的……为什么这么说会给人一种他即使不礼貌也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呢？
张方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倪泽仁，在躲自己。
倪泽仁好像也发现了这点，于是他干脆光明正大地嫌弃起张方文身上的味道——她已经两天没有洗头洗澡了，而现在是六月天。
【淦！】张方文咬牙切齿地想着，这次一定要给他好看！平常次次赢她又怎么样？只要高考这一次，她只要赢他一次就好了！
六月七日早上八点半，考生进场。
六月七日早上九点，科目语文，考试开始。
张方文先去看一眼作文题，语文嘛，大家都懂的，死记硬背加上可以套上模板回答的“请结合上下文说明作者的这句词是描写了什么景象，表达了什么情感”这种问题。
总之，这一科总的来说就是看脸，而倪泽仁的运气从来都很一般，所以他不喜欢语文。
而其中，最看脸的地方，就是作文。
抽到一个好题目那简直就太爽了。
“噗哧。”
考场突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很多和张方文一样选择先看一眼作文题的考生，看见作文题的一瞬间，都感觉“这局稳了”。
今年的作文题是——我的梦想。
随便拉个初中生出来都能水上个千把字而且妙语连珠行云流水引人入胜的题目。
张方文也是一脸轻松地答完了前面的题，但她真的准备落笔写作文的时候，她，稍稍犹豫了一下。
六月七号中午十一点半，下考。中午十二点，吃午饭。
“哎呦，我们的年级第一怎么板着个死人脸啊？”张方文挤兑倪泽仁。
倪泽仁，转过头来表情很古怪地看着张方文。
“是不是作文太难了啊？你这种咸鱼怎么可能有梦想嘛哈哈哈哈！”
张方文“了解”倪泽仁，让这位耿直的钢铁直男写些“我的梦想”这样的作文题，他分分钟给你摆出一篇诸如“世界正在重重叠加”这样的东西来。
倪泽仁，配合地把那个古怪的表情变得不那么古怪了，就是一脸便秘的样子。
……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张方文觉得哪里不对。
“没有啊，就是题目太难了而已。”
整个食堂以倪泽仁为中心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年级第一说题目很难？】
【我做得很轻松啊。】
【不会吧？难道我有一页题没看到？】
【难道那些题都很有深意？】
【我们那么快做好的题他却说很难？他……不不不，错的一定是我！完了！完了啊！】
所有认识倪泽仁且听到了倪泽仁说的话的人，瞬间就觉得这餐饭，味如嚼蜡，而且开始怀疑人生。
第二科是下午三点开考，在这三个钟头内，展辉中学的班主任们弄了个汗流浃背，给自己的学生做心理辅导，同时恨不得让倪泽仁马上去写上十几二十篇“我的梦想”，还要求每次的梦想不能重样！
张方文在附近被政府征用了且改造过的专门提供给考生休息的小旅馆单间里躺了一个多小时，没睡着。
六月七日下午三点，科目数学开考。
下午四点四十五，张方文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数字。
她满身是汗，一头短发就像个拖把，就算开着空调浑身都是汗津津的。别说内衣内裤，她的凳子板都是湿透的！
一抬头，只有十五分钟了。
把单选题迅速过一遍。
“叮铃铃！”铃响！收卷！下考！
顿时整个車城第一中学里充斥着各个哀嚎声。
回家，洗澡，吃饭！
晚上七点半。
【很好，状态很好，而且我还吃得下饭，没事的，今天数学也考完了，没问题的……】
晚上八点，上床。
……
晚上十二点，张方文已经在床上躺了四个小时了，没睡着。
凌晨两点，张方文的意识已经很迷糊了，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是没有睡着。
早上七点，闹钟响，张方文像是装了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
【七点。】
【我睡了多久？】
【我几点睡着的？】
【我睡过了吗？】
是她自己，根本不敢睡着。
起床，刷牙漱口洗脸。
“呕！呕！呕！”干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呕出来，倒是胃在一扯一扯地痛。
【没事的，没关系的，三天没睡而已，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今天只有一堂了！英语！英语不是问题！只有一堂了！而已！】
出门。
“卧槽！”差点撞上倪泽仁。
倪泽仁直挺挺地杵在她家门口。
“啪！”张方文终于忍不住一巴掌糊在倪泽仁的脸上，并恶狠狠地揉了两把。“这两天不见，我怎么越来越不待见你这脸了呢？”
倪泽仁翻翻白眼，递给她一个牛奶，想了想把自己的那份也给了她，还不忘往张方文的胸口瞄了两眼，然后转身就走。
“你几个意思啊！”张方文怒吼，然后鬼使神差地搓了搓刚刚揉了倪泽仁的那只手，又鬼使神差地闻了一下，
当然什么都没闻到。
“不是！你特喵的什么时候站我家门口的！你想干嘛啊你！”张方文追了上去。
六月八日早上八点十五分，抵达車城第一中学。
“早。”
“啊，咦？警官，队长，还有刘局长，你们也在啊，早啊。”张方文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
“是啊。”小明挂着两个黑眼圈向张方文咧嘴一笑。
队长和刘将也朝张方文摆摆手，示意她赶紧去考试了。
六月八号上午九点开考，文理综，上午十一点半下考。
【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张方文呼吸有点困难。
她浑身是汗，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这会在食堂被冷风一吹，整个人都很不舒坦。
【没事的，我今天特别准备了内衣内裤，等下去小旅馆就可以换掉。】
她双腿几乎都撑不住她这区区百来斤肉了。
【没事的，吃饭，吃饭，吃完饭就好了。】
吃不下。
【没事的，没事的，都结束了，已经结束了！】
刨，塞到嘴里，机械地咀嚼……吞下。
感觉不到咸淡，感觉不到鲜老，感觉不到，一点滋味。
【没事的，暂时性的味觉丧失而已，只要回家休息两天，就可以了。】
张方文没找到倪泽仁。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他。
【呵，男人。】但在想找的时候没找到就是不爽。
依旧是在小旅馆的床上躺了一个多钟头。
张方文洗把脸，捋了捋头发。
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吊着两个又黑又厚的眼袋。
她强迫自己对自己笑一笑。
【上啊姑娘，你又不是靠脸吃饭的，上，干他丫的！】
六月八号下午四点。
张方文猛然“惊醒”。
她一阵慌乱。
【我在哪！我在干什么！我是……】
她在考场，在她自己的座位上。
现在是高考的第四堂，英语科。
她的手肘下压着她的考卷和答题卡，已经写完了。她的笔尖戳在答题卡上有一会儿了，幸好不是钢笔，不然该晕染出一大片。
她进考场时对她笑过的那个看上去让人很放松的女老师察觉到了她的动静，正看过来，和张方文的视线对上之后，再朝着张方文轻轻一笑。
让张方文松了一口气。
【迷糊了一下，哈。】
关于自己答题的记忆找回来了。
【检查检查。】
六月八号下午四点半，距离高考最后一堂英语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
【终于，终于……】
张方文感觉喉咙发干，她只能张开嘴巴喘气，因为她的鼻子堵了。
她已经，十多年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终于……】
一路走来所受到的艰辛、苦难、委屈。
【都是值得的！】
张方文看着教室里的钟在走，秒针一格一格地走。
她连呼吸都颤抖起来。
她想起了昨天考语文时写的那篇作文。
【我成功了。】
原生家庭、钱、上升的渠道、责任、社会地位、自己可能有的成就……命运！
【马上！马上！】
【我！张方文！我的一切！就都要！真正地被我自己所掌握了！】
【我要读一个好的专业，我要挣钱帮嬷嬷，不用太多也不能太少，过得去就行。】
【我要为社会作出贡献，我就是靠着别人的帮助才走到今天的，嬷嬷教过我，人要活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不能欠别人。】
【我要证明自己，证明就算是我这样的人，只要肯努力，最后也能成功！】
【我要活得精彩！非常！非常！非常精彩！精彩到让所有人一听到我的名字就只能树大拇指那样的精彩！我要证明给他看！给他们看！他们！是错的！】
【我会很幸福！】
……
【幸福……】
【男人！我要嫁一个好男人！真正的好男人！】
【家庭……对，家庭……】
【我会有一份好工作，一个好男人，我们会好好培育我们的孩子，这样我就会有一个好家庭。】
【我就会有好的生活。】
【我没有被打败！我的父母！我遭受的一切！我的命运！所有的！都没能打败我！】
【最后是我赢了！】
【我赢了！】
【我张方文赢了！】
六月八号下午四点五十分，离高考结束，离高考的最后一堂英语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
“啪嗒。”一块东西掉在张方文的凳子边。
张方文低头去看。
眼睛是朦胧的，看不清。
“啪嗒。”因为低头和眨眼，有东西滴落，正好滴在那东西上面。
这下看清楚了。
是好多天前，撕书的那天，张方文从楼上扔下去的，她的单词卡。
“报告监考老师！张方文作弊！”
……
张方文抬头去看他，完全没有印象的脸。
“报告监考老师！她作弊！”
“报告老师！她作弊！”
“她作弊！”
“有人作弊！”
……
短短三十秒不到，整个考场，三十多人，有十七个，站出来指着张方文对监考老师报告，说她作弊。
而其他人，要么是懵的，要么装没听到。
那位监考老师走近来。
张方文脑地充血，耳鸣发昏。
她以为，从监考老师脸上会看到生气、恼怒、恨铁不成钢、鄙夷……等等等等
但都没有，张方文能想到的都没有。
那个监考老师，一如张方文走进考场时那样，在对着张方文笑。
极其和蔼，极其温柔地微笑。
张方文，连呼吸都忘了。
……
另一个考场，倪泽仁停下了抖了两天的腿。
“嘿。”他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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