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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雨，不大不小，只是不撑伞会被淋湿的程度。
坏小孩独自走在山间。
雨将他打湿，他面无表情地前进着，一脚一脚地踩进污泥，出水时运动鞋已经是另一幅模样。
货车驶过时溅起的泥水还在他的衬衫，白色印上斧劈的伤口。他面无表情地前进着，不在意被看到遍体鳞伤的，狼狈的姿态。
第三十次了，他已经麻木，徒手爬上高坡能节省一点时间吗？
节省一点时间又能做些什么呢？
爬上山坡并不费劲，泥水中滑了一个跟头，他在颠倒的天地中，仿佛看到灰白的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笑他。
快了。就快到了。
只隔着丛丛树影和阴翳下的灌木，就快看到了吧，看到了就能阻止吗？
灌木将他刮伤。冷风带走他的体温。空荡荡的肚子也在叫，他已经整整一天什么也没吃了。
每一点雨水，每一处泥塘，都像要把他攫住，就像这场雨是只冲着他来的，所以提前叫其他人都准备了伞。
这样想着，他依旧继续前进着，真正想要攫住他脚步的，是在他心中已经倒下的那个自己。
但他不能停下，停下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已经嗅到了，湿漉漉的空气中，火和血的腥味。
院门前的老青枣树只添了几条新的分叉，其余每一条枝，连断口处他都记得请清楚，他清楚的记得他是怎么赤着脚顺着枝桠爬到最高处，怎么战战巍巍地和父亲对峙。
又是怎样头朝地的跌落，怎样被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从院的前门踢到后门。
那个不知从哪里被买来的女人，早哭坏了嗓子，只是支支吾吾地守在自己的身前，藤条一下一下地抽在她的身上。
而当身上的伤口好了又长，长了又好，最后只剩下头摔在地上那一道浅浅的疤痕时，一切也已经过了十多年。
“贱女人……贱女人！”院里传来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想死，哈，你想死你问过老子没得？！”
坏小孩先看到有什么东西撞开院门，随后才看到，那是一个女人。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里浮动的简直不是活人的气息。
这样的场景他也见过不下十次了。
其中被踢出门也不是没有，大都是在他赶到的时候就已经没气的场景——还有一口气，可是还有一口气，能做什么呢？
我真的救得了这个女人吗？
坏小孩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耳旁夹着烟的男人手中拿着藤条走出了门。
十多年了，记事起他就总喜欢拿着这根不知从哪捡来的藤条，如今，这藤条上已不见情绿，全是斑斑驳驳的紫黑。
像一根倔强的权杖。
手握权杖的男人瞥了他一眼：“看看你的贱表子娘，老子养了她二十年，她想杀老子——她想老子给她陪葬！！”
藤条打在雨中的泥巴上，泥水飞溅，男人从耳边小心翼翼地摘下烟，放在上衣口袋里。
“带钱回来了吗崽种。”他掏出钱包数了数，咂咂舌，即使这时他还没有放下手中那根藤条。
即使带回来再多钱，你也不会给小青上学。
即使带回来再多钱，也治不好那个女人里里外外，一辈子的伤。
即使带回来再多钱，也不能填满一个赌鬼的钱包。
即使带回来再多钱，也买不来幸福……
这些话说的太多，坏小孩也就不打算说了，他只是摇了摇头。
“说话啊！”久久没有听见答复的男人朝坏小孩大声吼道，“带钱回来没啊你这崽种，信不信老子打——”
噗哧——
男人惊愕地低头，撞进他满怀的坏小孩正抬头向他笑，胸口的剧痛让他想愤怒的大叫，但他憋得汗流满面都说不出一句话，他满脸惊恐地仰面向后倒在地上。
他想喊——
“我是你爸！崽种你踏娘的在干什么！”
他想喊——
“谁来……救救我。”
血顺着雨水浸湿大地。
他倒在地上。满脸惊恐地看着坏小孩拿着仍滴血的刀向自己走近，见鬼，那是自己的血吗——
不要啊！不要啊！
穿过手的刀刃钉在他的鼻梁上。他最后只来得及听清半句——
插偏了……
“……还得再来这么一下，真麻烦。”坏小孩收回匕首别在腰间，将女人的身体揽在怀里抱了起来。
女人的身体，好小……好轻。
明明印象中，自己一抬头就能看见女人微笑着，把住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的情景，还没有过去多久。
像这样抱住她也已经有十多次，可坏小孩还是几乎要流下泪来。
女人也流下泪来。
她趴在自己儿子的胸口痛哭起来，抽泣的喘息如此微弱，她没有声音。
她抬起一只手拂在坏小孩的脸上，想擦掉他的泪水，可她没有成功，像是触动了某个更大的阀门，将女人小心放在床上的坏男孩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什么都做不了。
女人惊惶起来，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咳出几口血，在枕边床头不停地翻找着。她找到了，太好了，找到了。
坏小孩记得，这是他送给小青的笔，原以为早被男人扔掉了，原来被女人藏在这里。
女人显然是想写点什么的样子，却没有找到一张纸，她抓住他的胳膊，看着被灌木刮伤的血迹，她心疼地皱起眉，转而又对着坏小孩费力的笑了一下。
坏小孩忍住泪水，也对她笑了一下，可眼眶还是不住地红肿起来，几欲决堤。
女人的字迹隽秀，可在颤抖的手臂上也歪歪扭扭起来，每写一笔，她都皱一下眉，每写一个字，她几乎都要吐出一口血来。
直到她微笑着倒在坏小孩的怀中，没了呼吸，也只写了九个字，依稀能够辨认——
对不起 我 爱 你们 活着
三十次来，他一次都没能拯救她们。
坏小孩仰天捶胸，他不想让字上沾上泪水。
突然，他像想到什么似的，低下头来看着手臂，嘴里喃喃着：“我们……我们……”
“小青……小青还活着！”
他拉开布帘冲进内屋，被踢倒在地的炭炉说明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三十多次中，二十次以上都是这样的，焚炭自杀，他每次总慢一步。
躺在床上的女孩睡相安静，他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小女孩的人中。
还有……呼吸……！
“还活着……小青还活着，小青还活着……”
爬上了高坡真是太好了，快了一步……这一步……真是太好了……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不停喃喃着的坏小孩将小青抱在怀中，就像自己被拯救了一样，引而未发的泪水终于决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