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皮特的信(四)

我必须再一次离去。

当我写完一个孤独者的故事的时候:他穿过乡村,越过城市,偶尔用文字记下自己走过的足迹,一天,他躺在旅馆里醒来后,突发奇想,找出地图,随意选择了一个地方作为他的下一站目标,他把这个想法记下来,然后装入信封,写下了那个城市里一个旅馆的名字,收信人是他自己。信发出后,他便启程去下一站。他顺利地找到了那个旅店,安心地住下来,一边盼望着信的到来,一边寻找下一个要去的目标。半个月过去了,他仍没收到自己的信,在投寄了第二封信后离去。就这样,他一直走下去,那些装着他文字的信也一直伴随着他走下去,他期望着会在哪一天收到自己的信,但这个愿望一直没能实现。

当人们不再用信件去表达情感的时候,我发现邮寄的信件其实带着某种怀旧情结,就像沉积起来的情感。可自从玛丽离开欢城,我再也没收到一封她的信,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穿越塞那河,克服保罗·策兰[1]似的精神创伤。

《在埃及》[2]不仅仅是诗人因精神和肉体的流亡所感触到的那么简单,他一直深爱着的女诗人巴赫曼也写出了令我阵痛的句子“触摸每一石像,并行奇迹╱让石头也泪水长流”,对意象的独特感受,策兰有着自己的激情,就像 “睡觉”一词在诗中的出现,直接情感的体验全在其中,因为爱,因为怀恋,也因为流亡,使渴望成了寻求和追忆。而那个异乡人又是谁?是他一直爱着的巴赫曼吗?作为集中营里幸存者的策兰,与纳粹军官后代的巴赫曼,身份的不可逾越一直纠结着诗人的心,20年196封书信和明信片,印证着他们的爱,同样也隐含着他对妻子的负疚感,这种煎熬让策兰无法躲避。但爱依然爱着,愧疚依然愧疚着。

车不紧不慢地向前行进着,似乎一直沿着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迂回。不知游逛了多久,直到停下来时,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幢纸制危楼,走进去时,发现和以前截然不同,看上去更像一个小剧场,舞台背景是在海边,一座小屋前,摆放着一张桌子,玛丽和持刀男人分坐两边,他们正在排练一出短剧。观众只有我一个人。

持刀男人:你记得昨天的天气吗?那阵大雨?

玛丽:他感觉到了我的影子。我站在他身边,他抬头看我。

持刀男人:我应该带些面包。那样我就可以喂鸟了。

玛丽:他手臂上有沙子。

持刀男人:它们到处蹦蹦跳跳。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玛丽:我在他身边躺下,没有接触。

持刀男人:我躲雨的地方没有其他人。树下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池塘的另外一边。我没有感到被淋湿了。我就待在我站的地方……[3]

难道这就是我想要去的湖边小屋?那时候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各自说着毫不相干的话题?我突然有种失去束缚的虚脱感和恐慌感,就像《生存艺术家》[4]。诗一开始便给出了两个镜像:嘴巴和草,接着诗人便把时间定格在“坟墓”这一终点上,陡生了对时间和生存的思考,于是开始了“我”和“父亲”关于生死的对话。“父亲”的过世对“我”来说是一种幻像,从上天的嘴巴里飘出的生或死的乐声,不停地叩击着灵魂,它们也一直在进行着对白,“尘世中的人/仿佛已经在天堂!”又一次打乱了原先的幻像,使原来所表述的一切重又陷入更深层的危机:最初相对稳固的镜像——嘴巴、草都再次变得模糊起来,在现实和虚幻的几次转换中,现实变成了虚幻、虚幻也变为了现实。

我必须再一次离去。

玛丽开车拉我去参加一个老朋友的葬礼,他家在离欢城很远的地方,途中小憩时,突然飞来一只巨大的鸟,直冲我而来,我连滚带爬地上了车,她开车向前飞奔,大鸟又一次冲过来,擦窗而过,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它撞地后冒了一股青烟。

终于有惊无险地到了朋友家里,他并没死,虽然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但精神䦆烁,正想质问他为何开这种玩笑时,他笑着把我拉过去,让我看他的画,画只有三张,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中间一张上有一只巨大的鸟,我掀开后发现底下是一团浸湿了的水墨,当三幅画排列在一起时,我发现竟是一幅画的三种不同时态。

我不知道是时间遮蔽了我的眼睛,还是我遮蔽了自己,卡夫卡说:“天空是沉默的,只有在这沉默中响着回音。”[5]因为沉默,所以能听见,因为能听见,所以沉默。沉默的是天空,它包容了一切,那回音是谁发出的?它又来自哪里?就像塞壬的歌声[6],有谁又能逃避那声音?即使侥幸逃脱,即使在你的旅途中没有听到这样的歌声,你不感到压抑吗?不害怕吗?就像寂静的夜里,因为没有声音而恐惧,因为没有声音而孤独。

这种孤独感或许只有琼[7]知道,他把听者带入一个胡同后,便将胡同堵住,当人们反应过来时,他又在死胡同的墙上,开启一扇门,这样反反复复之后,人们才发现,琼一直带着他们在他的时间迷宫里行走,至于相信不相信琼是他讲的故事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但比他老很多的琼的儿子却惊奇地发现了自己和母亲苦苦寻找了一辈子的父亲原来就是这个与他相处十年的年轻同事,因为激动,突发心脏病猝死。琼又一次亲自送走了自己的亲人。

导演更多的把“放大”了的时间“浓缩”在几个人聚会的下午。在时间的穿梭中,人既拥有和享受了时间,也被时间享用了一把。

时间在被人为地分成一个个段落之后,将它们连接起来的唯一途径就是回忆、记忆和想象,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逾越“现在”正在进行的时间,因为它早已把你的所有的时间焊接在一起,于是我知道自己可以从时间的任何一个点进入。

只要那个故事还在继续。

他穿过一片草地,来到一间房子里。房主人每次都把他送到转弯的地方,然后离去。直到有一天,他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房主人已经换了。原先的主人据称去走海,甚至有可能从房后的悬崖跳了下去。屋里没有灯,除了房主人偶尔抽烟时发出一点烟火的亮光,他被完全囚禁其中,找不到归路。懵懂的草地、房子、海、丘陵都成了梦的意象[8]。我知道那是一座不太高的山,满山披绿,连突兀的石头都被遮蔽其中,路边偶尔架起的木制栏杆时断时续。我甚至分不清是朝山上走,还是朝山下走,因为路的坡度让我丝毫感觉不到。

我一直期望着,翻过这座山,就能看到那个湖,湖边一定有间小屋,也许你就在那里……

或许吧。

皮特

10月1日于海茨敦

[1] 保罗·策兰:(1920-1970)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在世界范围内产生最重要、深刻影响的德语诗人。1970年4月,策兰因无法克服的精神创伤在巴黎投塞纳河自尽。

[2] 见《世界文学》2009年第5期, P217,王家新 芮虎译。

[3] 见《归于尘土·风景》,哈罗德·品特著,华明译,凤凰出版传媒集团 译林出版社,2010年9月第1版。

[4] 见《世界文学》2006年第1期,P221,马文韬译。

[5] 见《卡夫卡全集》第4卷,P48,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2版,黎奇 赵登荣译。

[6] 塞壬是希腊神话中人首鸟身(或鸟首人身、甚至跟美人鱼相类)的怪物,经常飞降海中礁石或船舶之上,又被称为海妖。塞壬用自己的歌喉使得过往的水手倾听失神,航船触礁沉没。

[7] 见电影《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导演Richard Schenkman,编剧Jerome Bixby,2007年出品。

[8] 见《末世爱情·归途》,残雪著,文汇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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