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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一次我算不算是梦游。
就在和马盖打了一架之后的那天晚上。当母亲收拾完家让我上床睡觉时，我一点也不困，可能是因为马盖侮辱父亲的缘故，也可能是我头疼的缘故，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睁着两只眼睛，望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脑子里不时闪现出父亲的样子。难道他真会光着身子到处乱跑？虽然他说是，我仍不明白父亲说“是”的含义，似乎表明父亲已经承认这件事，但我依然不能相信。因为平常在家，就是再热的天，他也不愿脱下缝得满是补丁的背心，那背心很旧，但他洗得很白，很干净，就像这窗外的月光。
父亲现在会不会像我一样睡不着？当这个想法在我脑中闪过的时候，我突然有股冲动，想去看看父亲现在在干什么？于是我悄悄地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轻轻打开门，穿过院子，掩上门，走了出去。
我们家在村子东南，一条穿村而过的河西。沿门前的胡同向西不远便到了大路。天有点凉，我知道已经是秋天了。被风一吹，我全身打了一个激灵。望着天上一轮明月，我的心里突然有种自豪感，以前我和玩伴们一起时总感觉不到，现在，它分明就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有时候觉得它远比我们家的煤油灯更亮，透明又柔和，总以为是这月光诱惑我出来的。
路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想连马盖他们都睡着了吧。路过麦场边的草垛时，我还忍不住想笑，因为我藏身的秘密被发现后，他们都学着我的样子，在草垛里掏洞，马盖那时也在草垛里掏，但他不知道洞不能掏得太大，掏空了草垛会倒塌，他总以为我不知道，放学回家的时候，他常常跑出去扯柴禾。没想到他只顾在草垛一边扯，巨大的草垛突然倒塌，将他压在里面，要不是他妈去找他，他早被压死了。后来他被打了一顿，再也不敢在草垛里掏洞了。
去父亲的茅草屋，是我最熟悉的路了，我闭上眼就能找到，但到那里需要经过一片棺林地，里面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坟头，从远处看就像一片小树林，很少人去过那里。
村子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小树木，它就在我们家后，只是里面没有几个土坟。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吃完晚饭后，约好似的直接跑到小树林里。
树林虽然很小，里面却有各种各样的野菜，挖蝉蛹、捡蘑菇成了我们常做的事……因为在树林里随时都可以找到吃的东西。除了吃食，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树林里疯跑，打仗，玩耍，成了我们共同的乐园。可那那个小树林是在村子里，况且还有很多人在一起，就是再黑的夜，我们也不害怕，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
白天来送饭，走过这片棺林地的时候还觉不着，似乎早已习惯了，听村里人说，这里埋葬的全是战死的将士，因为死的人太多，没有一个留下姓名的，也分不出敌我的尸体，所以都一起被埋在这片乱坟岗里。
那时候觉得他们离我很远，也不害怕，但现在只我自己，一想起这里有那么多闭着眼睛躺在泥土里的人头皮就发炸，头发也不自觉地竖了起来，全身绷得紧紧的，脚也不听使唤了，机械地朝前走。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脚怎么抬都抬不起来，脚步声也变得异常沉闷，老觉得后面有人跟着，但不敢回头去看。突然后悔起来，想回去又不敢转身，只得努力迈着步子，硬着头皮朝前走，越走越快，最后竟然跑了起来。
过了棺林地，跑下一个长长的斜坡，很快便到了桥头边父亲的茅草房，推开房门时，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全身是汗，连衣服也湿透了。
“爸——”我叫了一声。但没人应声，我一愣，全身又紧绷起来。一连喊了几声，屋子里也没有任何动静。我走进屋子，趁着月光走到床前，隐约看到被子没有铺开，床上没有父亲的身影。他去哪儿了？难道真去芦苇荡里了？这样的夜里谁还会去偷芦苇？难道他们不害怕？父亲也不害怕？真不该来找他，可我怎么再回去？还得路过那片棺林地，一想起刚才的经历我就害怕，现在心里还怦怦直跳。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父亲可能真去芦苇荡里看护了。我不敢再走回家，也不敢去芦苇荡找他，只能坐在屋子里等他。哪怕走出屋子一步我也不敢。我坐在床边，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外，想在家真好，有母亲守护着，至少可以不用像现在一样担惊受怕。想着想着，忍不住抽泣起来，但不敢哭出声来。我的脑子里乱作一团，忽然闪过马盖听他母亲讲的鬼故事，脑子像失控似的，越不愿去想，越鬼使神差似的记起那些情节——它们会不会突然间从棺林地里冒出来？钻进屋里来？
刚才因为害怕没敢看棺林地里的鬼火，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像马盖说的一样飞过来，以前我也听马盖母亲说，曾经看到成团的鬼火从棺林地里飞出来，飞到桥上就没了踪影……想到这里，我觉得全身发冷，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赶紧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外面没有一点动静，除了风吹芦苇的嗖嗖声，躺在被窝里，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声，像利箭一样穿过被子，直钻进我的耳朵里。我一时分辨不出这声音来自我的嘴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像哭声，又像笑声，它时隐时现，断断续续的传来，更像马盖学过的鬼叫……
“骆家——骆家——”过了不知多久，我的耳边传来两声叫喊，我才惊醒过来，但紧闭的双眼依然不敢睁开，当我揭开被子时，发现天已经大亮了，惊恐地看着站在面前的父亲，他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睡在这儿？”
“我——”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感和委屈感交织着朝我袭来，我忍不住一下跃起，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眼泪不断地涌出来，这时，我觉得父亲的双手也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但我依然不敢相信：“爸——你去哪儿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
“爸没走远——一直都在——别哭——男子汉——”
哭了很大一会儿，他才把我松开，用手替我擦了擦眼泪，我依然委屈地抽泣着：“我来找你——可——你不在——”
“我去芦苇荡里了……”父亲顿了一下说，“你妈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走！赶紧回家！别让你妈担心！”
他拉着我的手，正准备朝外走时，母亲从外面闯进来，看到我，又急又气地说：“吓死我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父亲看了看母亲，说：“走，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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