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皮特的信(二)

我必须再一次离去。

很久之前,我一直想像骆家一样成为一个画家,当我再一次拿起画笔时,颜料干得像化石,画布也已风干。疏于作画就像暂时的逃离,那时我几乎把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都用在喝酒、玩乐上,这种方式的确让我“忘记”了时间。但记忆却像一帧帧定格的底片,在每次想起它的时候,在重新冲洗后,又一次次地叠加起来,并且延续了时间。人们常说,时间可以磨砺一切,但永远难以抹弃的正是时间清洗之后所余存下来的不可忘却的记忆,它就像涡限[i],如果把现在看成一个交叉点的话,记忆的部分成为一种显象,忘却的则为隐象,它们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涡限,这看似稳定的涡限,也会随着时间流动而发生变化,在某一特定时刻,某一特定的情境,某些忘却的部分会再次成为记忆,而记忆中相对脆弱的部分也会被忘却。

即便这样,我依然没有放弃读书、写字,我小心地捡起那一块块被时间涤清显出纹理的卵石,我知道那是等待、坚守的结果。我拒绝写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因为那样至少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就像那些独属于我的文字,我知道它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它既不会丢失,也不会离去。

就这样,我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修复”方式。

这种修复是从久远的疲惫开始的,就像镰刀切割的记忆——镰刀使分割物变为碎片,使之不再成为整体,“割”变成了一个具象的动作,而割的对象——暗黑色的一片片——在我面前倒下,经过我和镰刀的运作,那些“暗黑色的”被完全分割而倒下。活干完时来到小桥边,把镰刀交给等在那儿的男子,他接过镰刀,摸了我的脸,当再次“回到岸边来”时,男子已经不见了。我知道割的是时间,至少是在黑暗中摸索的时间,无论用怎样的方式去体验,都是对新的时间的“未来式体验”,因为你无法知道下一时刻你在哪里,你会怎样,而当你真正去体验正在进行的“体验”时,你已花去了更新的时间[ii]……

身体的疲累或许只在表层,有时连思维也被有意无意地入侵。生存似乎就是用时间买下你的一切,在这看似对等的交换中,人自觉不自觉地就成了它的奴隶,你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你为它服务,就像妓女,嫖客给了你钱,你就得把身子交给他,当你偶尔一次处于卖与不卖的犹疑中时,灵魂也被迫摄取,随着一次次分期付款似的卖出,你和灵魂也会在一次次麻木似的支出中渐渐变得习惯。

但我无法选择,就像获取的金钱无法与我出卖的时间一样,它们早就达成了默契,建造了一个封闭的迷宫,让我在其中来回游荡,它们则在迷宫上方观望着,在我失望、徘徊、犹疑的时候讥笑着:“看!这个傻瓜!”

“这个傻瓜”喜欢独自一人撑伞出去,看着雨落在地上,溅湿鞋子、裤子,然后将自己放逐。当我从街角走过的时候,坐在廊前的流浪者的一个喷嚏吓得我几乎瘫倒在地。等我定过神来,发现他手里的东西一闪一闪的,他的面前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几节电池,用灯泡连着线,一节一节地测试给我看,我在没经他允许的情况下,坐在他的铺盖上。他没说要有光,但光便有了。他一遍遍地向我展示他的发现,他做得很执著,很认真,那一刻我用我笨拙的手语表示想和他一起,找到放逐自己的感觉,但我一直都没表述出来,他似乎理解,也似乎不理解,就像我的话语对着另一个我,或者彼岸的我对着现在的我说话一样,我知道那一刻我放逐了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流浪者。

也就在那一刻,我享受了蛇蜕的感觉,我知道尼采做到了,他以“忘却”的方式找到了,就像泥土,就像吞食过又吐出的泥土,但当再一次吞食时,泥土已不再是原先的泥土,“吞食”也变成了另外一种形式的成长,那条具有特殊寓意的蛇也成了另外一条,仿佛从圣经里走出来的超人……[iii]

我必须再一次离去。

我的手里捧着一本装帧粗糙的书,没有书名,两个不太规整的三角和圆占据了封面的大部分,我懵懂觉得那是我的一部诗集,带着油印的墨香,想在玛丽七十岁我们都到达湖边小屋的时候送给她——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臆想出来的诗集,就像那些没有创造出来的文本,当阅读者被评论家莱姆[iv]带进他所创造的虚无之中时,通过莱姆的文字引导,解构,又重构一个个完美的真空[v]。

在《<不可能的生命>与<不可能的未来>》中,莱姆从一个署名的误差开始,虚拟作家西撒·库斯卡所著两卷本作品《不可能的生命》与《不可能的未来》,由“布拉格国家文学出版社”出版,封面上的作者是“西撒·库斯卡”,而引言的署名是“本尼狄克特·库斯卡”,莱姆依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后者,这种“错误”看起来更像莱姆“概率论”的另一种有效“论据”,而且依此展开了库斯卡对“概率论”的怀疑。通过一系列推演,荒谬地提出该书作者库斯卡为了出生要满足的条件,要达到出生的条件,其概率更是不可想象。莱姆由此提出了在概率复合的世界里,个体存在的荒谬性命题。

而我那本甚至没有成型的诗集又存在多少可以送出的概率呢?

或许那是我无法预知的“后来的现实”,当把它们归为见到或见不到玛丽的命题中时,预知相见的概率会在我的想象里被无限地放大,在一步步走进“后来的现实”中却被一次次地缩小,正如随着我的远行,一次次地走近约定之湖,又一次次地远离那个约定之湖。在我自己创设的涡限中,“预知”越小,“不知”或不可预知也将变得越来越大。就像我对文本的追随,当我拿起笔的时候,不知道下一个字、下一句话将要写什么,当进入原先既定的想象中时,才发现原本成熟的框架顿然倾塌,随之而来的则是无法预知的“后来的现实”。

仿佛博尔赫斯制造的迷宫,当第一次踏入时,丝毫感觉不到虚构,再次回到现实之中时,却又走不出他所创设的“真实存在”。我知道,这样的感觉只有梦才可以抵达——我爬到一座很高的纸楼房的二楼,来到一个房间门前时,用手一拉,门便散了,我差点从楼上跌落下来,进去后发现,地上全是尘土,小心地揭下壁纸拿在手里看时,却不见了,像尘土一样落在地上,直到将全部的壁纸揭掉,才发现那些看似壁纸的东西原本就是吸附在墙上的一层尘土,它们完美地组成一幅画——《JYM坐在工作室里》[vi],像涂抹了一层厚厚的颜料,那些狂放粗犷的油彩线条张扬了画家和JYM被压抑了的内心……屋子没有一扇窗户,沉闷得像一座墓穴。脚下一颤一颤的,每走一步都担心它会坍塌,正迟疑间,玛丽从门前一闪而过的时候,楼塌了,我被深埋其中。

我担心自己会摔得像让-多米尼克·鲍比[vii]一样,只能坐在轮椅上,用眼皮说话。但至少现在我能感觉到布努艾尔的最后一口气:“如果有人告诉我,我只剩下20年可以活,我打算怎样打发这20年的时光,我会这样回答:‘我每天只活动两个钟头的时间,其余22个钟头我都将用来做梦,而且,最好都能记住这些梦的内容。’”[viii]我知道梦常常唤起我对它的追逐和对现实的想象,穿越梦和现实,我也常常会发现另一条通道。犹如布努艾尔所说,22个钟头的梦一方面是在创作中度过的,另一方面灵感又感召了梦,它们互相关照,又互为条件、背景,使之在2个钟头的现实中不致完全被梦遮蔽。

作为导演的布努艾尔,在对电影艺术的不懈追求中,找到了支撑其作品内涵的哲学命题:

“偶然”和“必然”:“在我所拍过的电影当中,《自由的幻影》[ix]一片即是尝试着在表现这一主题。”布努艾尔一直在想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一个乞丐正准备过街,突然对面一部豪华轿车开过来,车门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并丢下一根吸了一半的烟,然后离去,这时那个乞丐穿过街要去捡雪茄,另一部车驶来,把他当场撞死。从这一场景出发,他设想了许多关于“偶然中的命运”的偶然事件,“偶然”作为一种先在元素而融于电影之中,在二三个小时的现实时间之中,所浓缩的正是对于偶然事件的合理想象,使观众不由自主地从现实时间进入想象时间。

正如向大师基斯洛夫斯基致敬的电影《滑动门》[x]和《罗拉快跑》[xi],所解构和结构的也是这种偶然的命运的抉择……就像博尔赫斯讲述他的《小径交叉的花园》[xii],小说主人公余准沿着作家设置的路径,在不断的选择和寻找中完成自己的使命。起先我一直觉得布努艾尔并不知道有博尔赫斯这一作家,或者没有读到过他的作品,但后来他提到关于聋子和瞎子时,专门写到了博尔赫斯,并对他作了评价。他鲜明地说博尔赫斯是“我不喜欢的一个瞎子,但不容否认的是,他是个非常杰出的小说家……大约60年前,我见过他两三次,他给我的感觉是矫揉造作,且喜欢自我吹捧。”

让我难以想象的是,他们这两三次会面,会不会像卢瓦河畔的午餐[xiii]的约会一样令人难忘,身处闹市格拉克[xiv]和勒吉尤[xv],面对卢瓦河,边吃边谈边思考,节奏的缓慢与现实的快节奏形成强烈反差,游走于作者的文字之中,人也会沉浸其中,成为他们的“第三者”,你可以静静地坐在他们旁边,聆听他们的谈话,聆听卢瓦河的流水声,也可以放飞你的思绪,追随他们,就像格拉克放弃龚古尔奖一样沉静,当你望着那个散步河畔的身影时,只能远远地尾随着他……

[i] 见《站在彼岸》,笔者著,《上海文化》2010年第4期。

[ii] 见《卡夫卡全集》第4卷,P235,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2版,黎奇 赵登荣译。

[iii] 见《快乐的科学·第三次蜕皮》,尼采著,黄明嘉译,P11,漓江出版社,2007年2月第2版。

[iv]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1921-2006)波兰著名科幻作家、哲学家。

[v] 莱姆著,王之光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10月第1版。

[vi] 奥尔巴哈·法兰克作。见《艺术大师500经典巨作》,P21,山东美术出版社,1998年11月第1版。

[vii] 让-多米尼克•鲍比:(1952-1997)法国作家、编辑,著有《潜水钟与蝴蝶》。

[viii] 见《我的最后一口气》,路易斯・布努艾尔著,刘森尧译,P71,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

[ix] 导演:路易斯·布努埃尔,编剧:路易斯·布努埃尔

让-克劳德·卡瑞尔,上映日期:1974年。

[x] 编剧、导演:彼得·休伊特,上映日期:1998年。

[xi] 编剧、导演:汤姆·提克威,上映日期:1998年。

[xii] 见《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虚构集》,王永年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11月第1版。

[xiii] 见《卢瓦河畔的午餐》,菲利普·勒吉尤著,吴雅凌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

[xiv] 朱利安·格拉克(1910-2007),是在法国和西方享有极大声誉的当代作家,为二十世纪法国文学巨擘之一,“超现实主义第二浪潮”的主要旗手。

[xv] 菲利普·勒吉尤,法国作家,朱利安·格拉克小说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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