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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空着手回屋，一脸茫然。
脚步沉重。
发现客厅的壁炉还亮着火光，母亲和姐姐没有睡，坐那儿商量着什么。我一进门，母亲告诉我：
“爽爽，我们计划一家人去贝尔格莱德旅游。”
“去N01？”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N01又不是魔窟，N01的人也是人嘛，你看阿夫拉莫夫斯基先生又没长三头六臂。况且你的责编和老板都在那儿，阿夫拉莫夫斯基先生说你写的故事在那边大受欢迎，有好多人喜欢你。这次是编辑部向我们全家提出邀请的。”
“哦……”
母亲发自内心的自豪与积极神采，让我不忍心再多说什么。母亲叫我面对她坐下，我知道她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讲。
“你姐姐告诉我很多事情，妈妈已经改变看法了，妈妈决定支持你的写作事业。既然你对写作有兴趣，又有才华，而且已经小有名气，我以后不会再说什么，你就大胆去写吧。”
母亲的语气一下子变郑重：
“爽爽，妈妈向你道歉，以前不该说那些难听的话。其实你写的故事还蛮有趣的。”
可那些故事都是我抄的啊。
“妈妈不会玩笔杆子，帮不上什么忙。但妈妈以后尽全力在其它方面协助你，让你少受点累。因为听说写作很辛苦，对吧？”
一点也不辛苦，我只需要趁你们熟睡时进洞抄书。
“所以妈妈决定辞掉工作。”
“啊！？”我从沙发上直跳起来。
“这样就有更多时间在家照顾你，让你好一门心思写作。我听说旧时代的考生许多都是家长全职陪读。咱们的事可比考试有意义多了。”
“有必要吗！？我以后不一定能继续写下去呀。”
“你一定能继续写下去，然后成为作家。”姐姐按住我肩膀，投以鼓励的微笑：“因为爽爽有讲故事的天赋。”
眼前一阵眩晕。
回想几周前，姐姐第一次抚摸妹妹的头，那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你呀，其实挺有讲故事的天赋。
她还说：
——我很期待下周。
然而这一次，我已不可能回报姐姐的期待。
“好好写，写完了先给我们看看。我和你姐都在好奇新故事是什么样呢。”
新故事一千年前就写好了，只是我不知道它现在在哪。
姐姐和母亲心情非常好。小女儿要当作家了，这是一家人的大喜事。
我不再说话。
低下头，一个人默默走回房间。
逃离她们那种氛围。
后来是从哪听说的呢？肯定不是自己直接问的，好像是父亲在饭桌上吹嘘的吧。那天除了我的出版合同，还谈成了第二笔生意——
阿夫拉莫夫斯基先生肩负特殊使命，由他代表贝尔格莱德广场出版社以及人类定居点N01政府，以天价收购我们家地窖里的全部藏书。
“贝尔格莱德人就是爽快！你知道他们愿意开出多少吗？我当时吓得以为自己老到连数字都认错了，我真当那小子在开玩笑……”父亲咬着烟嘴畅快大笑。
难怪他和阿夫拉莫夫斯基在里面谈那么久。如果是最富裕最强大的N01政府，那么父亲会同意也不奇怪。
终于，我们家发财了，而我却一夜未眠。
我不敢向家人坦白，怕被父亲骂死，更怕伤了母亲和姐姐的心。但瞒只能瞒过一时，书在别人手上，用不了多久贝尔格莱德方面就会发现我是个抄袭犯。而且我是用真名投稿，到时候全镇人都要看我笑话了！
天呐，我为什么要用真名投稿。
以后还怎么去学校？甚至都没脸上街了。
——我在调查你们家是否住着一位座敷童子。
我想起阿夫拉莫夫斯基的那句调侃，登时恍然大悟，难道座敷童子就是指地窖里那一堆书。它确实给我带来一学期好运。
听说在来我家之前，阿夫拉莫夫斯基早已备好一辆大马车，只等我父亲同意，就让工人把书运走。奇怪的是贝尔格莱德那么远的地方居然能知道我们家藏了古书，他们从哪得到的情报？
————你还是回去看画报吧，小朋友，写书不适合你。
————没有才华也想当作家？
————我打赌你以后绝对写不出第二本。
还真被那混蛋说中。
他又可以笑话我了……
想起他那副厚颜无耻的嘴脸，我内心忽然涌上一阵火。说我写不出来，我偏要写一本出来给他看看。不靠抄，靠我自己的脑子。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我整个脑海。
以前有位作家常说：只要你名气够大，在纸上拉坨屎也能成畅销书。而我现在恰恰拥有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名气。三个月，还有三个月，我不信自己连坨屎都拉不出来！
年幼的我天真地认为：就算抄袭被揭发，只要现在自己能好好写出一本小说，就能一举扭转负面形象，被社会大众重新接受。也不会被全镇人嘲笑了。
只要能在这3个月内写出来！
于是，我就真的开始写了——-
握起笔。
拿出一张文稿纸。
零基础、零才华，只抄过一学期书，毫无文学素养且年仅10岁的我，抱着一个抄来的神童虚名，投身进一场文学冒险……
，
3个月后。4:24 S
截稿日当天。
空气多了丝甜味。
庭荫树长出绿叶，一排候鸟飞过，几场温暖的春雨让小镇米切雷姆焕发生机。风在每个角落书写花香鸟语，拂荡姑娘的裙摆。
北约塔迎来又一个春季。
万物复苏，塔上是否也会冒出一朵野芳呢。
手撑着脑袋，我远眺窗外。
“漂亮吗？”姐姐在镜子前试新裙子。
这在小时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我已习惯姐姐的变化。现在我姐姐既温柔又文静，行为也充满女孩子味，还会写一手漂亮的英伦小字。而且……我们已升格为富家闺秀，搬进有豪华水晶吊灯的新别墅。
“你更适合那件法兰绒的。”
“这件？”
“这是真丝裙子。”
“可我不喜欢缀荷叶边。”
姐姐换了一件又一件，在镜子前比划着，还想把我也拉过去试几件，我拼命抗拒。
“爽爽已经11岁了，该学会打扮。”
“没兴趣。”
这3个月我确实长高不少，都快超过姐姐肩膀了。可能是荷兰血统的关系，我们一家发育都比较快。
“而且今天阿夫拉莫夫斯基先生要来，穿体面一点。”
“知道了。”
“晚上父亲还要请他吃饭。”
“为什么？”
“他可是我们家的贵宾，还是你的伯乐。”
我哑口无言，原来姐姐还什么都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最恨的人就是阿夫拉莫夫斯基。我宁愿搬回老宅子也不要他买走地窖那些书。
我懒散地躺在一张大大的公主床上。被褥是高贵的珍珠白色，床头床尾净是精细的雕花和描金。
，
“姐，那些书真那么值钱吗？”
“当然啦，再高价贝尔格莱德人也出得起。”姐姐不假思索，跳上床：“别磨蹭了，快换衣服换衣服。”
这些衣服全是在贝尔格莱德买的时髦新款。这次贝尔格莱德之旅让我见识不少，人生头一次坐火车，我还以为这个年代只有马车呢。后来听说我们N37也要修铁路了，但其它方面还是远远落后N01.作为N01的首都，贝尔格莱德俨然是座蒸汽城堡，工厂林立，商业繁荣，头顶总有一排排烟囱，我还坐了蒸汽轮船。富人区男男女女都穿得很漂亮，谈吐有教养。
但先进如N01，也有严格的禁电法。居民不得用电，违者会被禁电警察监禁。
姐姐感叹：“那边真富啊，跟他们一比，N37就像个大农村。”
“伊里莱塔应该也不差吧？”
“差远了。”
“姐姐去过？”
“去过。对了，你表哥就在伊里莱塔，暑假去找他玩吧。”
“不去。”我兴趣缺缺。“不想旅游。为什么你们总拉我出远门。”
“因为你从N01回家后就没出过门了，除了去学校，但你在教室也不怎么跟同学讲话，也不像以前一样和朋友出去玩了，一放学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写小说，有时候连饭都不吃。而且就算这样拼命写也没把那15万字写完。”
姐姐把一只手放在我脑袋上。
“这样下去性格会变奇怪的。”
我一愣，连我自己都吓一跳，我这3个月是这么过来的吗？
姐姐似乎觉得话说重了，又缓和语气：
“果然写小说对小学生还太勉强。爸爸准备请求阿夫拉莫夫斯基先生将截稿日期往后延2周。不过你不用灰心，这种事很常见，听说晚了两个星期才完稿的作家大有人在，也有拖上一个月或更久的例子。”
“用不着，我已经写完了。”
“啊？”姐姐吃了一惊。
我打开书柜，拿出一叠文稿纸：“写完了，都在这儿。”
钟摆滴答滴答。
几片新叶飘落。
太阳越过树梢，映照昂贵的丝绒窗帘。
姐姐看看楼下，父母不在；又看看钟，时间是下午3点，阿夫拉莫夫斯基晚上才来。她把门关上，在我面前坐好。
“能先给姐姐看看吗？”
“可以。”
这几个月，我切实体会到写作艰辛。牺牲大量个人时间，每天绞尽脑汁，明明是坐在桌前动笔，却感觉比任何体力劳动都累。我不知道其它作家是否有同样体验，反正我认为职业作家的大脑和普通人不是一种构造。
“好厚……这……超过15万字了吧。”
姐姐双手接过厚厚一叠稿纸，翻开第一页。
听说某些作家写完一本新作会先交给亲友看，然后观察对方阅读时的表情。不听嘴说的感想，而是看表情。因为碍于面子或怕伤害你，就算你写得再差，别人也会嘴上留情。但表情是不会骗人的，表情是最客观的评价。
姐姐的表情很简单。
她读完直接哭了。
吓我一跳。没有基础、没经过训练，也不再有现成的书可以抄，第一次只靠自己小学四年级的水平搞文学创作，我的故事能有那么催泪？
“这就是爽爽三个月的成果……”
“好看吗？”
我收回文稿纸，上面是我目前竭尽全力所能交出的最强杰作————一张空白。
每张都是空白。
这三个月，我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