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近她身后，突然——手风琴曲戛然而止。
那背影站起来，对两个女童招手：
“利兹，艾米，别玩了，回去吃饭。”
两个小姑娘跑到那背影身旁，围着她，拉住她的手。
“我们不饿！再玩一会儿。”
“听话，去晚了修女嬷嬷会生气的。”
那黑发背影的声音很年轻，甚至可以说稚嫩。清脆甜美，初听有点像童声，仔细分辨则会发现她是与我年龄一般大的女孩子。有些女人就算年龄到二三十岁，嗓音还会像小孩子一样，她大概也属于这一类吧。
但她的声音和刚才的歌声差别太大，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不要不要，我们想听大姐姐再唱一会儿。”
“姐姐不会唱歌。唱歌的是这个家伙。”她用手拍了拍身旁一个奇怪的大盒子。
两个女童好奇地在大盒子上摸来摸去。（小插图P65）
“它怎么不唱了？让它唱让它唱啊！”
“大姐姐让它唱啊！一首歌唱到中途就不唱了，这种行为最可恶！”
那背影发出小小的得意笑声。
“它也饿了，需要吃饭，不然没力气唱。”
“大姐姐你在骗人！它连嘴巴都没有，怎么吃东西嘛。”
“那姐姐再让它唱一首歌吧。但你们要答应我，听完这一首就乖乖去吃饭。”
两个小女孩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齐点头。
“好。”
那背影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盒子表面某个按钮上按了一下。
可是歌声仍然没有出现。
“哎呀，磁带卡住了。”
她站起来，背对着我弯下腰，一只手拢起柔顺的长发，一只手在盒子上面鼓捣着什么。
中途我听到音乐又恢复播放了一会儿，接着很快变为尖锐刺耳的杂音，然后嘎然而止。
“看来不是磁带问题，它只是没电了。”
看她在那儿默默捣鼓半天，我早等得不耐烦了。我想赶紧回学校。准备上去跟她打个招呼问问路就走。可一听到她说出“电”这个词，我刚迈出的脚立刻收住了。
据我以往的经验，和“电”扯上关系的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人。
我开始警惕起来。
往后退了几步，躲进教堂外一棵小树后面。
从我这个方向能看清楚她的手指和那个大盒子。但看不到她的脸，被长发挡住了。
她又按了几下按钮。音乐时断时续，最后又变为杂音。
两个小孩有些焦急了。
“大盒子唱不了，那大姐姐来唱吧。”
“姐姐真的不会唱。等姐姐明天给它换好电池吧。”
“不要！我们就想听姐姐唱。”
两个小女孩撒起娇来。
看来这个人相当受小孩子欢迎。而且从双方的对话推测，她和两个小孩应该不是亲人关系。因为小孩只叫她“大姐姐”。
那背影缓缓站起来。
面对小孩子的要求，她好像也在很认真地苦恼。
“那这样，下午姐姐教你们画画吧！画画也很好玩。唱歌就算了，饶了姐姐吧。”
两个小女孩一听，失望溢于言表。
其中一个小女孩挺起胸膛，很理直气壮地说：“我没兴趣，我只要音乐！因为所有艺术都在嫉妒音乐！”
“利兹，你真的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当然懂啊，这句话大姐姐你经常说。”
那个背影温柔地摸了摸利兹的头。
“对，音乐最强。一切艺术都以趋近音乐为旨归。19世纪的瓦尔特·佩特还说过‘艺术要为艺术而艺术’，而这种审美批评的标准正是评价每件艺术作品在此意义上趋近音乐规则的程度如何。”
“大姐姐你又在用阿尔巴尼亚语说阿尔巴尼亚人根本听不懂的话了。”
“其实大姐姐你自己也不懂吧！”
“大姐姐只是喜欢装帅！”
闻言，那个背影一震。好像是被小孩子一针见血地说中了。
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种狼狈的样子连我都能感觉出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那背影干咳两声，继续说：
“不对喔，艾米。你这样说对大姐姐很不公平——大姐姐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有切身体会的。”
那背影拉住两个小孩，在长椅上仰头望向天空。
“因为大姐姐明白……音乐很抽象。与翱翔于感性天空的音乐家相比，小说家简直像地上爬行的蚂蚁一般可怜。”
我真的好想冲上去给她一巴掌。
作为一个立志成为小说家的人，我感觉自己平白无故被人骂了。
好不爽。
我在暗处鼓起嘴，额头爆出青筋。
突然，音乐声再次响起。
“哎呀，又有声音了。是因为刚才电池没插好吗。”
这次是钢琴曲。3:41 S（点击有音乐）
好神奇的大盒子。明明之前还一边拉手风琴一边唱黑发姑娘，现在居然摇身一变，弹起钢琴来了。
异常坚实的重音，扣人心弦。
多么绝望而愤慨的音色啊。眼前仿佛有一位饱经沧桑的古巴老渔夫在波涛中与鲨群搏斗。（注20）
是肖邦！
肖邦的《冬风练习曲》。（小插图P66）
两个小孩因重获音乐而拍手欢呼。
而我此时的心情却无比复杂。
因为盒子里的钢琴曲实在太好听了！天呐，第一次听到这么棒的《冬风》。
我想起音乐教室里玛菲特老师弹的《冬风》，与之相比还是稍逊一筹。玛菲特老师那么喜爱音乐。手把手教我们弹钢琴。如果有学生弹得不错，她会大声叫好并亲吻学生的额头。
玛菲特老师学了二十年钢琴，居然还是输给了区区一个盒子？
我心里很不舒服。
这个会发出音乐的盒子，不管它是什么东西。总感觉它好狡猾好过分。
果然和电有关的东西都不应该存在。
这个被称为“大姐姐”的女孩……恐怕是个危险人物，我还是不要和她接触比较好。
我看看周围，除了她们三个就没别人了。
于是准备偷偷溜回教堂。
这时——
教堂钟声毫无预兆地敲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
毫无预兆。
而且响得吓人！
如此近距离被钟声袭击，我被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性地往旁边一缩，我居然就从树后面跳出来了！
那棵小树遭我身体撞击，摇摇晃晃，摇落了几片树叶，飘到两个小孩的头发上。
“咦？哪来的叶子？”
两个小孩同时回头，发现了我。
大姐姐也被惊动，朝我这个方向转过身来。
在隆隆钟声中，我看清了她的正脸。
她居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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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0：此处参考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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