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希望能够出版您女儿的著作。”
阿夫拉莫夫斯基开门见山。
我、姐姐、母亲、父亲都坐客厅里，一家人面面相觑。
当时才20岁的阿夫拉莫夫斯基自称来自贝尔格莱德广场出版社。我听说过，那是全巴尔干半岛最大的出版机构，旗下的《青年文广》更是整个东欧发行量第一的杂志。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就是出版界的帝王。这样的出版社居然亲自找上门，还说要给我出书，我们一家人真有点被吓到了。那就好比世界首富突然说要请你吃饭。
“虽说是出书，但其实也不麻烦，您女儿只需专心在家写书就行了，其它工作由我这个责任编辑负责。一般在广场奖征文比赛中获奖的新人才能获派责任编辑并正式出道，而且必须年满14周岁，但鉴于您女儿已经有一定知名度，我们决定破例让她直接以未成年作家的身份出道。”
“版税初步定为10%，也就是不含消费税的单行本售价的10%，版税金额会取决于书籍的印量，以后视成绩与反响还会增加。”
说到一半，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突然转向我，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躲到姐姐身后。
他相貌堂堂，西装笔挺，头发整齐梳到脑后，但我第一印象却是：这人长得好像人贩子。
我想到学校报纸上那个经典的塞尔维亚人贩子的漫画形象，和眼前的男人是一个打扮、一个发型，所以我当时非常害怕。父亲怎么把坏人放进家里来了？
贝尔格莱德是人类定居点N01的首都。作为东南欧经济实力最强的人类定居点，N01与我们N37在贸易上经常有摩擦，双方关系一直不太好。加上学校和社会对N01长年累月的抹黑宣传，导致我从小就形成一种印象：科索沃以北的男人全是人贩子！
阿夫拉莫夫斯基发出讨人嫌的笑声。呵呵呵呵。
“我以为《化物语》的作者一定是个胆子很大的姑娘，原来也会怕生啊……”
我脸涨得通红，缩到后面紧拽姐姐的裙角。我向来对陌生成年男性比较抵触。真的很想逃回房间，但父亲硬是逼我留在客厅里。
“但愿您是生活上胆小、文字上胆大的人，因为我们这次需要您再写一个新故事，题材还是恋爱，而且希望内容能比《化物语》更大胆。”
阿夫拉莫夫斯基从公文包拿出一纸合同。
“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办妥，您只需在上面签一个字，出版社的印章我事先盖好了。”
阿夫拉莫夫斯基郑重地将合同递给我。我看看父母，不敢接。
“很抱歉，我女儿不会签字。”第一个表明态度的是母亲。
“您对合同条款不满意吗？”
“不是合同问题，我女儿才10岁，让她成天帮你们写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不太合适吧……”
“呵呵，再大几岁合适了还有人看？”父亲在一旁冷哼。
“老头子你就知道钱。”
“没钱你会嫁我？”
“你意思是说只要有钱我连狗都会嫁咯？”
“可惜呀，没嫁到最有钱的那条狗。”
“你！”
“爸，妈…………别让外人看笑话。爽爽也在旁边呢。”
20岁的阿夫拉莫夫斯基很有教养地行了一礼：
“既然一家人意见还没统一，我过几天再来拜访吧，告辞。”
但他没有走，反而再次将视线对准我，然后又看向我父亲：
“临走前我想多问一句，《化物语》真是您小女儿写的吗？”
我一听就慌了，这人到底想问什么。
“当然，我女儿是天才。”
“既然写书的人是她，签合同的人也是她，那为什么你们一家人讨论了半天却从没想过问问女儿的意见？一句也没问，这不是很奇怪吗？明明是作者与出版社之间的合同，作者本人的意见反而被完全忽略了。”
我们全家一愣。
母亲感受到话中的无礼，想撵他走，但被父亲伸手制止。
于是全家人都把目光投向我。
问我什么看法。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傻傻僵着脸，一味想往姐姐背后躲。
潮湿的风送来冬天的味道，窗户被刮得吱吱作响。
吱吱吱——
吱吱吱——
这是沉默的客厅中唯一的声响。
我看看母亲，看看父亲，再看看姐姐，看一眼阿夫拉莫夫斯基然后迅速移开，视线又落回姐姐。姐姐正用眼神鼓励我开口。
经过内心反复的纠结，我忽然涌起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大着胆子说：
“我同意签字。但我……我想把责任编辑换成一位大姐姐或者阿姨，反正不能是这个叔叔。”
全家哑然。
在最初的几秒，没有一个人发表看法。
我已经回忆不起当时大家的表情了，但我依然记得大人们夸张的笑声。
先是阿夫拉莫夫斯基的大笑。
然后是父亲，我从未见他那样笑过，嘴里烟草味熏我一脸。
最后父亲把我们三个女人全赶了出去，门一关，留阿夫拉莫夫斯基单独在客厅里谈到傍晚。
晚餐时，我在合同上签了字。
正式出道成为作家。
并按合同规定开始着手新书创作，这将是我的第一本正规出版的小说，截稿日定在3个月之后，字数是15万字以上，我必须为此赶稿半个学期。
，
在签合同之前，我很不走运地和阿夫拉莫夫斯基独处过一次。
那时还没吃晚饭，我在外面等得无聊，随手拿了一本学校的《儿童画报》看。上面有一幅画很滑稽：
画的左边是一个人被狗咬，大声求救却没人理。
画的右边是一个人在咬狗，引来附近许多人围观，周围全站满了。
标题：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
我忍不住发出哈哈哈哈笑声。
“什么书这么有趣？”
很不巧被阿夫拉莫夫斯基听到，他从凋零的大树后面走出来。我忙收敛表情，把画报藏在身后不给他看，免得被笑话。
“原来是《儿童画报》啊。”
然而画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手上了。
我吓了一跳。他有三只手吗！？怎么抢到的？这是我第一次见识他魔术师般的把戏。
“还给我！”
我跳起来想抢，但他故意把画报举得高高的，就是让我碰不着。
“难以置信，居然抢小孩子的东西。”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写出恋爱小说的神童居然是个会对《儿童画报》傻笑的人。说实话，有点失望呐……”
我一听就气炸了。这个坏蛋，在我父母面前一副彬彬有礼的绅士派头，一换成我就原形毕露，开始欺负小孩。脸上还总挂着讨厌的笑容。
“叔叔你到底想干嘛？”
“我在调查你们家是否住着一位座敷童子。”
“啥？”
“就是会让人突然撞大运的妖怪。传说屋子里有了座敷童子，家族就会兴旺繁盛。”
“胡说八道什么呀。”
“喔？原来你不知道吗。连座敷童子都没听说过，居然能在小说里大谈各种日本民间妖怪？”
我一楞，心想不妙，被这个男人看透水平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抢画报，撒腿就逃。阿夫拉莫夫斯基突然从大树另一端绕过来截住我，把画报硬塞进我怀里。
他弯下腰，那张清秀的斯拉夫面孔近距离逼过来，对我上下打量。我吓傻了，有一瞬间真以为自己撞上人贩子。
“你很像你爹。”
“废话！！我是她女儿。”
“你们都是那种一辈子看书不会超过二十本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气质不会骗人。”
最让我气愤的是，他说的完全正确，我没办法反驳。
“你还是回去看画报吧，小朋友，写书不适合你，会毁掉童年的。来这儿之前我本以为会遇到一位多么了不起的文学少女，结果你脑袋空空，从你和你爹身上闻不出哪怕一丁点墨水味。”
“我想你能出名只是个偶然，我打赌你以后绝对写不出第二本像样的小说，没有才华也想当作家？”
“很遗憾，我马上就要当作家了。而且责任编辑不会是你，我将来的成就与你的事业无关，你沾不到我的光。”
“很遗憾，你的责任编辑就是我，未来三年都是我。”
“什么！？”
难道爸爸在骗我？
在离开客厅之前，他明明答应要帮我向出版社提出更换责任编辑的请求。
“你爸爸说要给你带一件海獭皮外套，你还真信了？”
“海獭皮外套是什么？我怎么没听爸爸提过。”
阿夫拉莫夫斯基突然发出很伤人的嘲笑声：
“原来你连《银河铁道》都没看过呀，‘海獭皮外套’可是里面很著名的一个桥段。”
他摸着下巴，重新打量我：
“作家大人，这就奇怪了……既然你对日本一无所知，为什么笔下角色全是日本人？”
不好，再跟这个男人谈下去会露陷……
我气急败坏地骂：“不跟你废话了！我去让爸爸撕掉你的臭合同！”
当然只是气话，因为这个家里没人能改变父亲的意志。如果父亲和他已经达成协议，那我只能乖乖签字。
“顺便在合同上加一条：长大后必须同意和责任编辑约会。”
他怎么能对10岁小孩子说出这种话！？
“变态叔叔！”
“早说过要叫哥哥，我只比你姐大3岁。一直叔叔、叔叔的，没教养可不等于可爱。”
我没理他，提起裙子飞快跑回屋子。身后传来他放肆的笑声，我真气得差点哭出来。
阿夫拉莫夫斯基拿到签好的合同，当晚就回贝尔格莱德了。约定3个月后来收我新作的初稿，字数是15万字以内。
那天深夜，我早早溜进地窖。
心里还是气呼呼的。那个大叔居然说我脑袋空空，还说我当不上作家、写不出第二本书，我一定要交出一本神作打他的脸！唯独这个我有绝对的自信，因为在我身后站着一千年前诸多才华横溢的作家。
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
我今天一定要好好选一本杰作来抄，让那个大叔惊得连自己下巴都找不到。
越想越激动，恨不得今晚就把15万字抄完，我迫不及待打开地窖的门，然后发现——
空了。
地窖空了。
原本应该摆放在这儿的十几箱书籍，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本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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