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还没有把浓雾驱散得干净，于是薄雾就笼罩着整片树林。地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几乎可以没至膝盖。地是白的，雾是白的，云是白的，天也是白的，就连刚刚洒下的阳光，也过分得清冷，成了白色。松树披上白衣，枝间也堆积着白雪，这倒让松叶这唯一的一抹绿色，显得格外浓绿。远处，光秃的树枝上已经满是树挂，亮晶晶的，让人觉得身处仙境。
树林很繁密，松树一棵挨着一棵，几乎不留缝隙。松枝和雪是天然的屏障，可是却还不能隐藏那棕色和铁灰色的圆筒——大自然中没有这么规整的东西——枪。枪筒之后，是一双双杀气腾腾的雪亮的眼睛。
弹药箱被藏在战壕下挖出的洞内而一个个却早已跃跃欲试了。士兵们身着绿色的军棉袄，身披白色的披风，在雪地更好地隐藏了自己，也在密林和白雪的庇护下移动着，那双神色复杂的眼也得到了庇护。
他同样的装束，不过头顶带着的不是头盔，而是一顶能让军士们肃然起敬的带檐军帽。脸上，略带棕红色的胡须还沾着雪和因呼气中的水蒸气而凝结出的冰粒。他弓着身在战壕里穿梭，背后的披风像是飞扬的雪偶尔暴露在阳光下发出光亮。
他知道，自己旁边的一个又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的剑早已按捺不住，却令他欣慰地没有一个出鞘；枪早已迫不及待，却也令他欣慰地没有一个走火。
他顺着战壕，逐渐走向了密林的深处。在那里，阳光无力完全突破松树的针叶组成的防线，所以那里比较昏暗。厚厚的积雪覆盖一切，暗淡无光。只有擦亮眼才能看出，那里有一间木屋。
他走了进去。里面很简陋，也更是昏暗，没有任何照明的设备，唯一的光源就是来自远方的淡黄和冰蓝色交织的阳光。屋里摆放着几台通讯设施，和一个沙盘，墙上还挂着一幅标有几个红色箭头的地图。许多红色箭头的末端在这片森林的南部，而尖端直指参海西北部的冰草平原，还有一些箭头在海上，尖端指向冰草平原或是参海北岸。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口，“啪”地一个立正，然后敬了个军礼。他不想打扰他，所以想用这个声响引起他的注意。
那个人同样一身军官的装束，不过没有身披白袍，正在摆弄着沙盘，旁边正由两个人认认真真地记录着。
他听到声响，扭过头，又转了过去，对那个两个人轻轻说了一句，“你们先去吧。”
这之后，他才转过身，迎了上来。然后似乎是破例一样，同样回了一个礼——很少有人会回礼。
“盛岩，你不必对我行礼。”说着，他那双双色眸的警惕和防守的姿态一点点褪去。
左林熙展露了一个了为数不多的和蔼的微笑。他很少会笑，多数都是满脸沉思和镇静，就算是笑也多数非常浅淡，仿佛让人觉得已经与他相隔了万水千山，再或者笑得令人胆寒。他的笑容，即使是乔筱诗——乔筱诗能不能见到人们自然无法知道。好像笑一笑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你和我是职务上的同级，”左林熙说道，“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是朋友。你怎么有空来了？”
“正如你所说，我们是朋友，我来看看朋友啊。”盛岩笑了笑。
“你在前线看到了什么？”左林熙问道。
“敌人的军队，全都是敌人的军队，到处飘扬着耀武扬威的中天升阳旗。”盛岩叹了口气说道，他有些担忧，“看起来敌人仅是前线就至少有一个军团的力量，而后方可能有六七个军团的支持，而我们大概只有五个军团来发动这场决定性的战役。”
左林熙挤弄着脸上的肌肉，也一副有些担忧焦虑的表情。
“其实，实话实说，我觉得，”盛岩压低了声音，“我们赢不了的……”
“哈哈，你瞧瞧你，”左林熙突然大笑了起来，“这样一句话也用得着把声音压得这么低。”
“你觉得我做得不对？”盛岩满脸疑惑，然后调侃道，“我可记得有个姓左的公子在皇家军事学院里极力倡导这些保护军心的行为啊。你不也一样会这样做么？我还听说你很厌烦当时那些禁卫军的军官，厌烦他们不仅烧了许多文件，还给士兵们灌输消极的思想。”
“你怎么知道的？”左林熙又想起了在雪殿前的那一幕。
“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我们知道不了呢？我们动一下手指，都可能被人记在了脑海里。”盛岩说道，“所以啊，我们说话做事也都得小心才好，要是信息落在了不该拥有的人手里，那就不好办咯。”
“其实我总会矛盾的，对于一件事，是保密还是不保密。就像是那些机密文件，的确应当被保护，可是里面无疑会包含许多人这辈子都想弄明白的一些无害的事，一些我们让它们躲避公众不见天日的事。”左林熙叹道，“军机还好，不过如果真是保密那些事，我倒觉得像是做什么坏事。”
“你错了，保密是最伟大的事了，无论保密的是不是我们认为公众应该知道的。”盛岩说道，“公众们想要知道秘密，可是当这些真正泄露出去，真相一一摆放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想要的就再也不是真相了。他们认为他们应该而且也有能力知道那些机密，可一旦知道了，世界就乱了套了。说你我保护着帝国，不如说是禁卫军保护着帝国，他们真正地维持着帝国应有的秩序。”
“其实我或许可以阻止这场战争的。”左林熙叹了口气。
“不，你不能。”盛岩否定道。
“我可以用你给我的那些北方边界的信息说服我父亲。”左林熙说道。
“不，你不能。”盛岩又一次否定道，“再怎么说你们也击不溃洪氏。天央帝国在两线陈兵并不是想要让我们难以防御，而实际上就是要从北方进攻。虽然万世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领主和封地的制度，但是一切却并没有回到皇室的手里啊。童来橙知道你们家掌握着北境，一切也都在北境，更知道洪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自己的对手的一切灰飞烟灭。最终，他们双赢了。”
说到最后，他舞动了一下双手，微微一笑。
“你无法阻止你父辈们的决定，他们做了什么决定，那都是那场谜一样的晚宴的事了。”
“再怎么说，我也要为你在边境为我观察情况表示感谢。”左林熙说道，转过身去，准备离开，“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迫不得已打昏了两个巡疆的士兵。”盛岩补充道。
“我欠你家一个人情。”左林熙转回身来，更正道。
“难道我身为当今太子妃的弟弟，连平息这事的这点权力都没有吗？”盛岩放声笑了起来。
“我们都有些值得炫耀的家底……”左林熙说道。
“不过不论这场战争怎样，我们总该抱希望吧。”左林熙叹了口气，转而微微一笑，“以少胜多的战役和战争也不是不可能出现的嘛。神蓝战争、帝明牧战争、护酒战争、环参海战争……”
“零氏城堡战。”左林熙的列举被屋外的一个声音打断了。接着脚步声逐渐由屋外转入了屋内。
听到这话，两人顿时中止了谈话，盛岩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洪铭。”左林熙背过身，看向那幅地图，看都没看门口的人一眼，叫了一声。
“你怎么猜的？”那个人低头抚了抚手中的军帽，笑着问道。这声音倒让左林熙有些怀疑。
“除了洪家人，谁还会把零氏城堡战举做以少胜多的战役呢？”左林熙丝毫没有转弯抹角的意思。
“嗯，也不对，除了左家人，谁会对零氏城堡战嗤之以鼻呢，”那个人针锋相对，他把头抬了起来，又笑了一下，“只可惜你只猜对了一半，我是姓洪，可是我不是洪铭。”
“嗯？”左林熙转过身来。
他这才用那双能贯穿灵魂的双色眼打量起这个男人来。
他大概和他相同的个子，一样的军装，披着白袍，和洪铭的样子差不多，只不过没他那么健壮，肌肤似雪。他看上去比洪铭年轻一些，脸上的胡须并没蓄得很浓密，只在唇上有明显两撮罢了。最明显的是右颊的一道刀疤，看起来并没有缝针只是让它自然愈合了，所以也不如其他人那些缝针的刀疤明显，可却还是像一把明晃晃的利剑一样刺目。
“洪氏……”盛岩若有所思地咕哝了一句。
“对，我是万世帝国最大的家族的一员。”他并不恼，反而笑着缓缓迎了上去，不过语气中带着一种傲慢，“我不是洪铭，我是他的弟弟，洪光穆。”
“我不记得二师的第六联团里面有洪光穆这个团长。”左林熙背着手，走上前去，皱着眉头紧盯着洪光穆的眼。
洪光穆刚要张嘴解释说明，却被左林熙接下来的话堵住。
“四十一团团长是你哥哥洪铭，四十二团团长是冷柒，四十三团盛岩，”左林熙一一列举着，说到这，盛岩瞥了洪光穆一眼，向他点头示意，“四十四团团长是我，四十五团团长梅康。”
“哦，我是……”洪光穆笑了笑。
“哦，你是……”左林熙没等洪光穆说完话，就把他的话接了过来。他眉头骤然舒展，一副大悟的样子，然后又皱紧了眉头，开始分析，“你可能不是一个团长，我记得洪铭当上那个团长也废了好大力气呢，而你比他年轻，恐怕还不是团长吧……”
不知道是因为受家里的熏陶，还是因为刚刚盛岩的一番分析，左林熙不想管这个人名什么，只想要把这个姓洪的人打得满地找牙，似乎这样就可以一洗自战争以来的愤懑了。
“我是四十六团团长。”洪光穆完全没有理会这一席出于进攻和防御的充满敌意的话语。
“四十六团，那该在第七联团，为什么要到我们第四十四团的阵地来呢？”左林熙的语气略有些平和了，问道。似乎洪光穆那几个笑脸略有些瓦解了刚刚筑起的深深的敌意，“莫非是想来做副团长？”
“他不也一样来到了你的阵地上么？”洪光穆看了一眼盛岩，露出了一个洪家人特有的微笑。那笑很复杂，里面融合了许多内容，得意、高傲、轻蔑、诡异、阴险又富有淡淡的攻击性，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宁静得让人提心吊胆。
“你为什么来到第六联团的阵地？”左林熙无奈地换了一种问法。
“你讨厌我。”洪光穆没有答复，歪了一下脑袋，又笑了一下，“哦，不对。你讨厌我的家族，讨厌你家族讨厌的我的家族，讨厌所有姓洪的人。但你要想想，洪这个姓本身没有错，它不该受到指责。”
“我听说，敌人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的时候，如果迎着微光看到的还是贵族们在喋喋不休地争执，那么恐怕他们也活不久的。”说着，洪光穆摘下白手套，伸出了右手。
~ ~ ~ ~ ~
他拄着权杖，颤巍巍地走着，蜷缩在衣袖里的左手背在身后，但还是颤抖不停。一步一步迈上台阶，一步一顿，权杖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地面，发出轻柔而好听的“叮”声。
他缓缓走近那尊巨大的蚁后雕像面前。那蚂蚁并不是蚁后的样子，而是一只普通蚂蚁的样子，它被雕刻得十分精细，靠着两腿直立，手握权杖头戴王冠。
“陛下，您龙体欠佳……”昱星在一旁跟随着棠隆盛，轻声劝道，“恐怕不适合这时候祭拜蚁后吧……”
“国王之蚁。”棠隆盛用沙哑而微弱的声音纠正道。
然后，他没有再顾及昱星的劝阻，缓缓跪了下来，轻声念道：
“伟大的国王之蚁，愿您保佑万世帝国安康昌盛。忠实的朝拜者恳请您赐予我统治的力量，赐予我的子孙万代统治的力量。”
太阳已经打起了精神，攀上了天空的最高处。一座宫殿的大门伴随着沉重的“吱嘎”的声音缓缓打开，屋内的景象随着大门的打开逐一在一个御厨的眼前铺开。
这里同样典雅华丽的装潢，光线柔和地铺满整个屋子，四周还立着几个威严的禁卫军。
御厨托着精致的带银边的白瓷盘缓缓走上前去。眼前是一张白色的方桌，对坐着两个人。两人都是一身龙袍，须发全白。两支不同的权杖立在一旁。一支刻的是一只国王之蚁，另一支上刻的是一双栩栩如生的翅膀。
他把两盘精致的生肉放在两人的面前，旁边还附带着一个调料碟。然后他在一旁站定。
“嗯嗯，”棠隆盛一边咀嚼着，一边示意着对面的人，等他把嘴里的牛排咽下以后，又张口说道，“生鱼。我听说你们尤欧帝国的人最爱吃着东西了。”
“唉，您老可别。”对面的人笑了笑，“这东西您老能吃习惯吗？”
“有什么不习惯的？”棠隆盛反问道，然后晃了晃手里的刀叉，“筷子和刀叉，用用都习惯了。”
说着，他切了一小块，把肉在蘸料中轻点了几下，然后放入口中。对桌的人——谷维，也开始了品尝。
浸染了蘸料的肉进入谷维的嘴里经过几次咀嚼之后，谷维不禁停顿了下来。肉很有劲道，冰冰凉的，但只是几次用力的咀嚼之后就已可以完全嚼碎，嚼碎以后就再没有费谷维很大的力气，而蘸料也都渗入了肉中，恰到好处。谷维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生鱼肉，即使在自己的皇宫里也没有过。
另一边却是天壤之别。
几次咀嚼之后，一股腥气在棠隆盛的嘴里弥漫开来，血汁也随着牙齿的挤压而迸溅，就像是饮了一口鲜血，他似乎还能感觉到冰冷的鲜血流入他的嗓子，渗透他的牙齿，渲染他的口腔。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天的授勋仪式，那个双眼血红的年轻人和对他的介绍，或许这种美妙的感觉，恐怕只有冷柒享受得起吧。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这几次用力的咀嚼已经让棠隆盛感到口腔肌肉有些酸痛了，要不是肉在之后变得松软，他恐怕不禁要把这块肉吐出去的。
不过还好，御厨调制的调料很快削弱了腥气，肉也松软下来。如果不是这样，棠隆盛真怕自己事后会把这个御厨一辈子流放到海格洛去。棠隆盛啜了口高脚杯内的红酒，这才终于把肉咽了下去。
“这是我的御厨，也是御膳房的主厨。万世最高等的名菜可都是出自他手。”棠隆盛把刚刚的恐怖经历一甩而空，转而笑着介绍道。旁边的厨子微笑着点头对谷维示意了下。
“可这鱼肉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谷维刚刚咽下他吃过的最美味的生鱼肉，却没有赞叹，反而尖刻地说道，“想要得到鱼肉，那就需要一个足有胆识的渔夫，而之后是给捕捞上来的鱼去鳞之后冷藏。所以我特别想知道的是，你这位主厨，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就是负责像一个侍者一样把这白瓷盘端上桌来吗？”
这刻薄的声音犹如一道闪电，骤然撕裂了餐厅内的安详。
“捕猎者有娴熟的技巧才能保证这种独特的鱼在死亡时肌肉不会紧绷。至于去鳞，那和鱼肉好不好吃没有关系。决定这道菜好不好的因素还有一个，那就是厨子怎样处理肉，又怎样调制蘸料。”棠隆盛笑着解答道，“这也是重点之一。”
“可你忘了，捕猎者面对的是这种体型硕大又具有攻击性的鱼，捕猎者稍不小心就会命丧黄泉。”谷维饶有深意地笑道，“厨子恐怕不用考虑蘸料中的成分怎样能威胁到自己的性命吧？”
“厨子只是做了这道菜重要步骤之一。”棠隆盛示意御厨退下，“而敢于接下捕鱼的活儿的肯定是有胆有识的捕猎者。”
“那恐怕厨子得考虑捕猎者怎么会帮自己弄到一只鱼，一个厨子能给捕猎者什么好处呢？”谷维仍然保留着脸上的微笑。
“捕猎者不仅有胆，而且有识。”棠隆盛说道，然后压低了声音，“现在优势在厨子那一面，捕猎者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吧？既然捕猎者杀了鱼，那么捕猎者会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看尤欧的地形并不算是很好吧。”棠隆盛似是岔开了话题，也似是没有，“四面不是荒野就是戈壁，尤欧是凭着一块绿洲发展起来的国家啊，只是皇帝却特别喜欢这生鱼肉，可是从沙海途经哥拉斯多克酋长国的生鱼不仅味道不好，而且价格还要翻上一倍吧。我听说酋长国联盟可是有意要帮助天央啊。沙海在大陆上的价值也不菲吧。”
棠隆盛笑着举杯，紧接着就是“叮”的一声微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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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突破十万，然而我开始担心我的存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