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没有盛夏的威力了，空气中还有丝丝凉意。似乎随时可能降临一场细雨。
铁路周围是高矮不一的荒草，蓝色挡板将铁轨两旁围了起来，避免有人误闯。在挡板上还用红色油漆印有“内有火车”的警示字样，边上还有反光贴纸，看得出东辰很重视铁路的安全问题。
李洛约蹲下来在铁轨上摸了一下，手指上有一层黄褐色锈污，交通设施的的确确是有些年头了。枕木一根根排列整齐，就像被放倒在地上的天梯。他试着用旁边的鹅卵石放在铁轨上，发现根本不成，很容易就会滑下来。小块的石头毫无用处，大块的石头则根本上不去。
想到这里，李洛约有点想念狸猫。也不知道狸猫那家伙收到自己的短信了没有，毕竟她可是处在“被相亲”的状态。据说男方是一个某集团富二代，和她门当户对……没错，狸猫的真实身份是一个有厌倦社交的大小姐。
没办法，他只好将手机摸出来查询了下关于铁轨事故的信息，发现很多人都喜欢这么恶作剧，可是想要用石头卡住火车几乎是白日梦，因为火车车轮前方有挡板，会将这些阻碍物提前清理开去。这些都是设计者早就想好的方法，石头的命运不是被碾得粉碎就是飞射开来。所以放置石头和硬物，最终受害者是两旁的人——也可能是在旁边观察的恶作剧者本人。
“可K君，这个月我也没流量了啊。”
李洛约将手机还给罗宾。嗯，没错。自己要省钱资助一个女高中生，那么能省则省……
至于罗宾，他又不用养女高中生！
这么说起来好像有点奇怪。
罗宾推了推李洛约肩膀：“由小路出现了。”
一道蓝色身影出现在挡板内。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空隙翻了进来。由小路今天穿了蓝色运动外套，旧球鞋，戴了一顶棒球帽，垮了一个黑色鼓鼓的单肩包。他似乎很开心，脚步轻快，双手有节奏地前后摇摆，嘴里好像还在哼唱什么。
忽略他嘴角胡须的话，简直就像第一次野餐的小朋友。
还没等他们招呼，由小路就发现了他们。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跑。可才跑了两步，他好像发现俩人挺眼熟的，于是小心从旁边走过来。
罗宾举起手中的单反，他最近玩得很溜。
“笑一个看镜头。”
喀嚓一声。
由小路竟然有着惊人的镜头感，在相机捕捉的一瞬间摆出一个双臂张开的铁达尼姿势。如果是普通男性独自如此看起来就会很傻，可是由小路一脸纯真，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开心让人觉得充满童趣。
当罗宾还在看相片时，李洛约已经将由小路喊了过来。
“妈妈呢？上班去了吗。”
由小路点点头。
“你上次说铁轨坏，所以我们就来看看，希望能够看到它坏在哪里。”
听到铁轨两个字，由小路整个人突然一紧。
他眼睛看向地上，说：“铁轨不坏。”
李洛约一时没有想通他的逻辑。不好，不坏两个词代表什么意思？
反倒是罗宾，这时候开始给由小路看他的照片。
“很棒吧。”
“帅哥。”
“哈哈哈，你还真是自恋。”
“帅哥。”
俩人竟然聊得有滋有味。
对啊，怎么忘记了，对付小孩子罗宾有一手！眼前虽然是二十岁的人，可由小路只不过是住在了一具成熟躯壳里的小孩罢了。
罗宾问道：“你包里是什么？”
由小路从包里拿出的是一个玩具火车，红色车身，黄色的边角和车头，有一个小小烟囱。他将火车递给罗宾，然后眼巴巴看着单反相机。
罗宾哈哈一笑，和他做了等价交换。
李洛约适时问：“喜欢铁轨吗？”
“喜欢。”
“那天铁轨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由小路停下手中摆弄，抬起头：“不让说。”
李洛约和罗宾都是眼睛一凝，互相交换了个颜色。
罗宾心领神会道：“这样吧，我们都说一件不能说的事交换。好不好？”
由小路看了看手中单反，又看了看罗宾，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罗宾说：“小时候啊，我有次倒退着路过一架桥，走着走着，跌到了下面河里。还好有人发现把我给救了，被我父亲给打了一顿，可痛了。不过我还是忍住没说话。”
由小路眼里是一股新奇。
“换你了。”
“铁轨不好，铁轨不好。”
结果依旧反复是这样一句话。由小路说得很坚决，好像要表达极为复杂的含义，可是他词汇有限，并不能完整说出自己的意思。
李洛约在本子上迅速写下。心里思索，到底是铁轨上有什么东西不好，还是铁轨是一种指代意思？
罗宾似乎和由小路很投缘，问他：“你那么喜欢火车，给我讲讲火车的故事吧。”
由小路想了想：“有一天，火车呜呜呜——”
他模仿火车叫非常像。
“有个人，”
由小路站在铁轨的枕木上。
“爸爸说，笨蛋，笨蛋。”
他模仿起另一个人的口气，虽然依旧是他自己的声线。
“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爸爸帮助他。”
罗宾噢了一声，翻译给李洛约说：“由小路的意思是，有个人摔倒在铁路上，他爸爸火车示警后骂了对方一顿。最后将他扶起来，于是那个人又可以走来走去了。”
“……”
李洛约已经被打败了。
这是什么翻译技巧。难道罗宾这家伙真的有不可思议的才能吗？
“你是瞎猜的吗？”
“不是啊，由小路就这么说的。因为我的表弟表妹很多，所以比较清楚小孩子的意思。他们很跳脱，可是故事往往并不复杂。由小路，对吧？”
罗宾一脸认真。
由小路用力点点头。
没想到搭档有这一手翻译功力，李洛约迅速提出了两个极为想要知道的问题。铁镐和锤子用来做什么？魏红和老梁对他怎么样？
铁镐和锤子问题，由小路老调重弹一直说铁轨不好，铁轨不好。剩余的，继母似乎对他很好，听到母亲的名字他眼里都是依恋。给他看老梁的照片，由小路却突然沉默了。
最后他说了个词。
“不知道。”
罗宾脸色也疑惑起来。为什么偏偏问起老梁时，他会给出如此直接和正常的回答？
说完，由小路就突然迈开腿跑了起来。他快步在铁轨枕木上飞奔，熟练迅速，嘴里发出火车汽笛的呜呜声。
“还要去事发地点看一看吗？”
李洛约摇摇头：“已经没有意义了。那里肯定早就恢复原状，现在我只希望，我想的不是真的……走吧，回去休整一下，该去找魏红了。回去的票买好吧？”
罗宾点点头，说：“他们家可真是多灾多难。”
到宾馆大堂时，李洛约突然问了下前台是不是有人找他们。
前台小姐说是的，有一个中年男士找过他们，问了下他们的情况，定了多久的房。
“谁啊？”
李洛约走进电梯，摁下关门，木然道：“你说呢？老梁，应该是他。”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李洛约不发一语，眉头紧锁，不时看向手机。搭档罗宾好几次想要问点什么，最后都还是放弃了，只是默默将行李收拾好，再次确认车票没问题。
他们走过那条将过去和现在分开的大道，右转进入拆迁区。
105栋301房。
已经八点，可是敲门里头无人。
旁边的王奶奶再次探出头来：“魏红有时候会加班，堵个车什么的，你们先进来坐坐吧。吃饭了吗，家里有饺子的。”
于是李洛约和罗宾说了声打扰了，拖鞋走了进去。
里头和由家的构建差不多，都是有着一股浓浓的八十年代风格的布局和家具，让李洛约想起去世的奶奶。
罗宾开口问：“我们吃过了，王奶奶吃饭了没啊？”
老人笑说吃啦吃啦。
他继续问道：“现在八点了，怎么还没有看到由小路？他到哪里去了？”
“哦，那孩子我看到他才出去了。由小路有个小爱好，就是喜欢亲近小动物。院子里有几只流浪猫，他常常会去喂它们，和它们玩儿一会。现在大概是给猫送吃的去了。”
李洛约四下打量，这个房子可以说是极为简朴，里头值钱的东西实在太少，老冰箱，老空调，泛黄的抽油烟机，还有那个大头电视……简直就像一个老式的回收站。
罗宾还在打听：“王奶奶，东辰公司那么大，人挺多的吧，收入怎么样呢？”
“是啊，好几千人呢。不过现在不比以前，收入虽然不算差也说不上好，因为现在物价涨得太快了，前两年辞职了好多年轻人。所以单位就想着，能够用房子作为条件来留下一部分能干的年轻人。想当年，我那口子可是总设计师呢，才分到一间这么小的房子。按照现在算至少两套呢。”
说起去世的丈夫，王奶奶又嘴碎起来，大有越说越多的趋势。
李洛约赶紧打住说：“魏红女士和由小路，由义先生之间关系到底怎么样？”
老人想了想，回答得很谨慎：“由义前妻去世后他认识的魏红，魏红好像在一个什么保险公司上班，在医院俩人认识，后来又在一次车辆事故中又遇到。所以算是缘分。至于关系怎么样，反正平时从来没有吵过架，由义是个老实人，魏红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女人。至于由小路，魏红对他是真没得说。有时候我们都劝她，让她另外找个男人嫁了好了，摸着良心说由小路的确耽误了人家。魏红才三十几岁。不过她似乎没有这个打算，还是定期带由小路去检查，照常过日子……唉，其实是个苦女人。我们都知道拆迁是在所难免，其实不怕你们笑话，都是希望能够得到更好一点的补偿。104、105栋的人大多数都很困难，多灾多难，不是有病就是家里紧张。之所以让魏红不要那么着急答应，至少老婆子我是这个意思。对我这种活不了多久的人来说，哪儿住不是住，反正也没什么人惦记。告诉你们这个，就是希望你们不要认为我们这些拆迁户是纯粹的蛮不讲理。”
门外传来鞋跟踩在阶梯上发出的哒哒声。
接着是钥匙之间的清脆撞击声。
“去吧，魏红回来了。不妨碍你们工作。”
王奶奶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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