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扑火飞蛾(七)

天山有兽,名刑天。

黄帝时与帝争神,帝断其首,乃曰:“吾以乳为目,脐为口。”操干戚而舞不止。

……

他活得像只无头的苍蝇。

陶渊明称赞他说,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可是,这一切抗争岂是有意义的?

他的敌人在哪儿?

恍惚间,李子明仿若看到了幻觉。

忽而是孙吾曾说过的怪物,忽而又化作了在风雪中挥斥干戚的巨人。

“……”

那巨人,是否找到了杀死自己的敌人?

他鲜血淋漓,挥出撕心裂肺的一击,这巨斧或将劈开高山、或将粉碎巉岩。可是,他却终究找不到那个杀死自己的仇敌。他必将继续永远战斗下去——与那个自己始终恐惧着、憎恨着,期待能与那个他想要嚼其血肉、寝其皮骸的死敌再搏杀一次——哪怕,他所认定的仇敌早已不在。

听到了呜咽的烈风。

亦看到了灰蒙蒙的雪雾。

擦拭眼角,却根本感知不到本该含满的泪花。

战斗吧。

那就,继续战斗吧……

将巨斧劈砍,以盾牌防身,同在自身生命中占据了过重分量的幻象继续厮杀——直至,生命抵达尽头的那一瞬。

……

可这抗争却是无益处的。

没有价值。

更毫无意义可言。

瘙痒与紧绷感在脊背深处蔓延……

李子明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缩成了细线。它们不再是纤维,而成了连接这一切悲哀的“弦”。

两个伙伴,他们还跟着自己走。可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我身在何处?

我将往何方?

我,所求何事?

我……

嘴唇哆嗦了一下。

但就连这种极微弱的感觉,也虚薄了……

拼命战斗?

是你和她,在逼着我继续战斗吧!

我们正在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其实我们早就该和他们一样消失掉,难道不是么?

越想,李子明的大脑便越嘈杂。

他听到了无数种声音。

恶劣的光亮,也明晃晃、亮灿灿,照得他就快吐了……

他多想待会儿能有个冰缝,能把自己吞下去、吃进去!他多想也变得和王南山一样,或是比他和其他人死得更轻松点儿——直接死掉,再也不必想该怎么做才好或该怎么拼下去才行的问题。更甚至的,他期望自己和朋友和女友能够去死——只要他们两个先死掉,我就也能……

啊……

就连马荣梅,也是可以先结束的。

只有刘勋。

哪怕是刘勋你——哪怕只有刘勋你一个。哪怕你先死掉,或是你掉进冰窟窿,或是你什么时候忍受不下去了直接自杀。等你死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撒手不顾!到那时,我什么都不必再管。我就可以去颓废,更可以去死了!

……渐渐地,映在光幕中的“战士”愈加膨胀。

他看到了无头的战士。看到他仍在搏斗,仍在厮杀,看到他对着空气,对着那根本不存在的敌人——他的敌人并非黄帝。而是这一切。从天空、到大地、到空气、到山川、到河流、再到这世间的一切生灵……而人类是无法战胜所有想让他死的人们的。谁都不能。

“这儿不是南极啊……”

雪橇车仍在滑行。

他蹲在车上,最前面是拽着车仍向远处继续拼命奔跑的狗儿们。

这群蠢东西,根本不知道在它们每天奔跑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而它们和我们的生命……我们,还会有多久?

“一,二,三……”

他小幅度掰动着自己的手指。

而后,还在说:“四,五……”

离死亡还有多久,这根本算不清。

李子明呜咽地发出了低沉的哀鸣。他抬起双臂,抱住脑袋,将自己想象成一只肚子里沉着巨石的不倒翁——在这里咯隆、咯隆地晃。

“……”马荣梅默默地瞪大了双眼,身子往开倾,手臂也不自主地外挪。

但过会儿,她却还是倾身拥住了李子明的身体。

“这是地狱啊。”

李子明的喉咙底,小声挤出了单调的词句。

他道:“这里,是地狱啊……”

或许我早已死了?

一如刑天。

早就该死去的,却幻想着自己的乳头成了双眼,肚脐成了嘴巴。

拧着一口气,本该死掉却仍没有认清已该死去事实的——是我?

“呜……”马荣梅喉间一梗,啜泣出声。

淡淡的光晕在雪橇车周遭扩散……

是啊。

没错啊……

越想,该搞清楚的事由就越明晰。

还是那几个问题。

为什么名为徒步旅行团,却带着雪橇车、还带了狗。

为什么名义上是合法的徒步旅行团,却登上了早已被国际认定为“不合法”的南极。

我们本该在白天穿越南极。

我们为什么要赶在极夜?

再进一步说,王南山在征得BE集团同意的时候,当真也得到了国家的许可吗?

凭什么我们的这趟旅行是保密的……

凭什么,就连我们的家人,也不能被告知我们去了哪里——凭什么我们的命运被寄托在了一个跨国的连最终责任应归给谁都不知道的企业?然后,我们……就算我们所有人,包括我们这最后的三人也死在了这里。当真,会有谁为我们的死负责吗?

“我是白痴。”

一边打着哆嗦,李子明一边抽搐着笑。

越笑,他就越恐惧。也更感觉自己是被一种未知的所在盯住——它,会吃光他的全部。

他叨念着:“我是白痴、白痴……”

他张开五指,将之在自己头上,然后是后背上隔着防寒服拼命地抓: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已经全完了,所有的、所有的…(抽啜),全……”

“闭上你的狗嘴吧!”

蓦地,前边响起了刘勋的一声短喝。

李子明猛抬头,却只听到自己的朋友正在以沙哑的嗓音,仿佛鼓起了全身勇气地在辩驳:“不会死的。”

“你他妈都说了,所有事都在你的掌控中!老子还得回去见我老婆,我还有正常生活得过。你,也得再筹备,你这臭小子那下一场不知天高地厚的冒险!谁都不准死——!!(近乎撕裂的哀嚎)”

他“呵,呼”地喘着:“哪怕你想死,也必须把我完完整整地送回去。给我记住了!……李子明!李子明!!你他妈给老子记住了——!”

……

哈,

哈……

李子明想笑。

可是,却笑不出。

明知道勋章在安慰自己。他明知道对方是因为爱护自己,才说了这样一番话,也明知道这样做对谁都好——可是……

每次都是……

自从和这个男人成为朋友后,几乎每一次都是如此。

为什么会一起翘课外出呢?

因为,刘勋认为这不是多严重的错误。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朋友呢?

因为,刘勋从不认为这对男人来说,有任何问题。

又是为什么,做了那么多好事,又有过那么多愚蠢透顶的冒险?

因为刘勋觉得好事就是好事。

虽然他做不到;他只是知道。但是,李子明做得到。

因为刘勋觉得冒险才是男人的浪漫。

虽然他做不到;他只是向往。但是,李子明能做到。

由缺乏能力的人提供方向;

由缺乏欲求的人施展才能。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可是——可这一次,我……

“……”

李子明颤抖着抱紧双腿。

他紧咬着牙关,身体摇晃,额上的汗也渐趋滚烫……

我做不到。

你希望我能做到的,你期待我能如变魔术般再次化腐朽为神奇的那些奇妙戏法啊……我,做不到。

……

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我,是有极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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