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黄道平的声音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响起的。

男子的声音缓慢盘旋,逐渐沉入了我的内心。

仿佛身处于梦中。

“很可笑是吧,她们二人,虽然是一对双生姐妹,可在性格上却又差异极大。最先出生的姐姐,性格温柔而感性,向往梦境的时间多过现实。静大小姐,是个充满才气的文静女子……晚一些出生的妹妹,性格与姐姐正好相反。那位大小姐,自诞生时起,就是一个信奉着一丝不苟理论的理性少女。她的世界,完全由严谨的逻辑构成……这对姐妹,无论在什么地方,她们两个人,都像是两面镜子般的,完美地相互对立。”

男子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我仍在梦中沉浮。

城心小姐接过男子的话语,她以沉稳的声音说:

“不错,那个人——贽姬静是我的姐姐……”

——这句话是向着我说的。

哗啦一声。

我的梦像玻璃一样破碎了。梦的碎片遍地都是。

我木然地睁大了双眼。

此时的表情一定相当滑稽可笑吧。

城心小姐继续说:

“我的姐姐,贽姬静是贽姬家的长女。姐姐大人她,以自己的身体承载了比起旁人来更多的不幸。与离开家门的我不同……姐姐独自留守在贽姬宅内,身边没有一个能够支撑她的人……姐姐一直都是孤独的,正因为这样,那个人——贽姬静她才会被虚无的梦吸引。随着时间的推移,眼前世界的色彩逐渐褪去,姐姐所期望着的那个梦——梦境的色彩却愈发浓抹深远。终于,在某日后,姐姐她作出了那样的选择……”

黄道平听到后,露出明显的不屑。

男子刺耳地说:

“您还真敢这样讲呢,说什么独自留守……那个人,静大小姐她是为了让您能够顺利离家,所以才将我驱逐,独自一人过起了孤寂的生活……这一切,都是因为您的缘故!如果不是您先行离开家门,脱离贽姬宅获得了自由……静大小姐她,怎么可能会变成那副模样,承载到如何巨大的不幸……静大小姐和您可完全不同,那个人……那个人直到最后,都没有得到幸福哩。那个人,孤独地生,然后孤独地死去了哪!”

言语四散,男子清瘦的脸扭曲了。

凶残得犹如一只狰狞恶鬼的黄道平,狠狠瞪着我说:

“欧阳先生,这些事情如果我不告诉您,恐怕您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吧。哼,这也是自然的,毕竟这位大小姐,至始至终都只敢以假名示人,怎么能指望这样尊贵的大小姐,坦诚地对您说出事情的真相呢!”

“这……”

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什么都无法说。

男子控诉般的继续说:

“在您面前站着的这位大小姐,她哪,确实是一位罕见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就算是被称之为天才也不为过。哼,话题无趣又乏味,所以在下就尽量简单些说吧。在建国后,贽姬氏残留的血脉,全都尽数退回到太白山脚下的贽姬宅里了。久远的家族将大门紧闭,与外界相隔绝,族人过起隐士般的生活。数十年间,没有一名贽姬氏的后人能从家系的束缚中脱离出来,做到此事的人,唯独这位大小姐一人而已。只有她,你的‘城心’小姐,成功地斩断了一切束缚,仅以个人的意志,就战胜了久远血脉——也就是‘贽姬的血’的诅咒。你的‘城心’小姐,她抛弃了自己的姓氏、财富、地位、荣誉、亲人、回忆……这是一个抛弃了一切的可怕女人。这个人,在离开家后,来到这座城市,过起隐姓埋名的日子,清贫而悠然地活着……呵,只论结果的话,这位大小姐她,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天才。能够轻而易举地抛弃姐姐,抛弃过去,无影无踪地消失掉,独自一人活下去……能做到这一切的女人,不是可怕的女人又能是什么!”

男子就像是一只漆黑恶鬼,他的嘴巴里发出喋喋不休的嘶吼。

“城心小姐……他说的这一切是真的吗?”

我将头扭向一旁,不愿再去看那个黑色男子。

“不错,就像那个男人所说的一样,虽然他的叙述里,掺杂了诸多的个人执念。不过,公正地说,他的叙述基本都是正确的。我确实抛下了自己的姐姐,然后,又为了躲避贽姬家的耳目,最终来到了这座城市。”

小姐淡然地点头,表示认可。

“您……为什么您表现得如此从容?我刚才说的那些哪里错了吗,您这个可怕的女人,我已经把那见不得人的秘密,全部告诉给欧阳先生了,喂,您的秘密都被暴露了,为何却还不动摇啊……”

黑色男子语无伦次地呢喃着,他变得相当神经质。

城心小姐没有理睬他。小姐抬头凝视虚空,过了一会后,缓缓开口说:

“起初……在我将自己的计划——离开家门的想法告诉姐姐时,那个人,姐姐她温柔地笑了,她说她有些羡慕我,对她而言,‘脱离贽姬家’那种事情,不过是一个空泛的梦罢了……那个人,姐姐她说,她愿意为了我的选择而祈祷,在我们二人之中,无论是姐姐还是妹妹的哪一个,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幸福,那就已经足够了……在那之后,我借着一个合适机会实现了自己的计划,成功地远离了贽姬宅,那之后的事情便容易了许多……然而,不幸的是,在我逃离家族之后,作为贽姬家的唯一后嗣,姐姐承受的东西,比起先前来变得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了……天平失衡的那一霎那,便是衰变的起始,再之后的事情欧阳你也知道,姐姐她选择了自杀。”

城心小姐停顿了一下,将视线转回到地面上。

我觉得小姐的视线很是凝重。

“那时的我,作出了离开家族的选择,而姐姐则作出了留下的选择……这是无法被否认的,真实存在过的,我们二人的愿望与意志。我们的愿望与意志相互螺旋影响,影响着今次的种种事件,这是事实……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往生者早已逝去,悲剧也已然降临。甚至还有新的悲剧,现在都仍在继续延续着……倘若,我若是出于替自己赎罪的考量,用虚假的伪善做借口,作出毫无意义的举动,那么,我就只是在践踏那个人——践踏亵渎贽姬静的意志而已。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现在的我,只能将已经逝去的姐姐,还有自己所作出的选择,作为永恒的罪孽永远背负在身上。除过那之外,任何其余的举动都只是在演戏,都只是伪善罢了。”

不带情感地说完这些,城心小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城心小姐……”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城心小姐将头转向黄道平那边,她说:

“黄医师,我知道你与姐姐之间的渊源。对于姐姐她,你大概始终都抱有一份巨大的执念吧。先前的那些自白,我并不期待你可以接受。不过,如果你在怨恨着我,认为是我导致了悲剧的发生。那我一定会对你说,那个人——姐姐她的罪,还有身为妹妹的我,我的罪,我们姐妹二人的罪孽都将由我一人背负,我们的这份罪孽,一定不会被世间轻易遗忘。此外,我想告诉你的还有一事,那就是,拥有自由意志的生灵在抉择的时候,便一定会相应地诞生出罪孽来——因为自由本身便是罪恶之一。在这个世间,世人都背负着自己的罪,有的时候,人们还会为身旁的人,背负起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罪……在今天之后,无论结局如何,我都希望你可以记住一个事实:在这个浩大的人间里,愿意背负,并且正背负贽姬静的人,并不是只有黄医师你一人而已。”

城心小姐说完暂时沉默了。

不知是因为不屑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黄道平也紧闭着轻薄的嘴唇。

场面安静下来。

“那个……难道说自一开始的时候,小姐就预料到局势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吗?”

我茫然地发出提问。

“唉,欧阳,你把问题又转回原点了哪。呵,就如这个男人讽刺的那样,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未窥视到事件的全貌,只是出于直觉隐约察觉出,女学生连环自杀事件还有新兴宗教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那之后,我顺着姐姐的名号——‘万里大人’这条线索搜查下去,终于发觉到这个男人,贽姬家曾经的私家医师,黄医师正在利用贽姬静留下的遗物建立着新兴教团。在察觉到异样后,我决定暂时先放着不管,先观察一番这个男人的举动,搞清楚他的目的——为何要建立万里教之后,再考虑如何应对。”

“难怪城心小姐不让我干涉万里教的事宜,还强迫我立下那种君子协定……我大概明白了,呃,可是等一等,难道说,您早就打算要在不惊动任何一方的情况下,自己亲自出面,来解决万里教了吗?”

“在今次的诸多事件中,唯独万里教的所作所为让我无法容忍……欧阳,事到如今,我就老实跟你说吧。不错,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考虑过,想要不予保留地,直接踏碎这个万里教的教团核心。”

当说到“万里教”三个字时,城心小姐异常凶恶地皱起细眉。

稍作停顿后,小姐又以相当威严的大嗓门说:

“由汝等——万里教的举动所引发的一系列事件,无一例外地全部牵连到了一位已经逝去的往生者,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为了那个往生者能够得到安息,为了保护那个往生者的梦不受践踏。汝等所依托着的,这个堕落而扭曲的教团必须受到审判!”

这句话的后半段明显是冲着黄道平说的。

黑衣男子面无表情。

城心小姐正面朝向黄道平,宣战似的大声说道:

“万里教的好主人,黄医师,你的万里教自创立之初,就一直在亵渎贽姬静的遗物,汝等背离常识的行径已走了太远,事到如今是不大可能再得到原谅了。黄医师,我想精明如你这般,一定早就料想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吧?如果你能够果敢地面对自己一手种出的恶果,愿意就此罢手,那还请你快些将往生者的梦带出来,完好无损地交还给我。呵,若不愿意那样做,我也早有准备,假若你仍旧痴迷不悟地想要与正道相对抗,那本人就再多陪你一段好了。毕竟,事情到了如今这一步,大家都再没有后顾之忧了。我就摊牌跟你直说吧,若你继续执迷不悟下去,那我一定会出手,亲自将汝等这个遍地漏洞,破破烂烂的教团撕开一条裂缝,任由你的妄想坍塌毁灭……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经全部说完了,那么,黄医师你的意下如何呢,会选择哪一条路呢?不,不用着急现在作答,我会给你两分钟时间,你就在这两分钟里,替教团的信众们考虑清楚吧!”

城心小姐表现出一副压迫力十足的威逼姿态。

红色华服装扮的华美女子柳眉剔竖,冰冷的双眼恶狠狠地瞪住黄道平,惨白的脸庞显得凶神恶煞。

我相当诧异,之前从未见过小姐如此明显地恐吓过他人。

——看来是真的很讨厌这个教团。

不知道黄道平是强装镇定,还是真的没有感想,面对城心小姐赤裸裸的恐吓,黑衣男子竟毫无动摇。

“哼,事到如今,看看我辈教众的作为就能知道,即便不用您来出手,崩毁一事也已近在咫尺……只要能将这场祭祀顺利结束便好,剩下的事情根本就无所谓……倒是您,仍旧跟往常一样,还是一副教化世人的清高模样,嘴中说着一大堆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真是笑死人了哩,今次的事情说穿了,您哪,不过是为争夺那个梦而来而已。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您的手法哪,并不比在下笼络教众时使的手法高明出多少呢。”

男子一副自觉大限已至的模样,阴森凄惨地笑了。

“你说争夺,你以为我是在和你争夺那个梦的所有权吗?黄道平,你搞错了,根本就不存在争夺一事。你夺走的东西原本就不属于你,就算这之后,我亲自出手将其拿回,那也只是将那个梦送回到她曾经所处的地方去而已。不管怎么说,将那个梦留在这里可不安全。你还没察觉到吗,这个世界——这个借用往生者的遗物创造出来的妄想世界早已扭曲变质了。你的世界不是将要崩毁,而是一直都在崩毁着哪。崩毁一事,发生在你的双眼无法察觉的角落里、缝隙里……看看现在,你所创造的一切都在消亡,难道说你没有任何感想吗?好吧,不要说我没有给过善意的警告,你哪——命中注定将要毁灭你的东西就要降临了哩。呵,真等到了那时,你做过的一切龌龊行径都会被全部曝光,万里教的一切,你所创造出来的一切,都会被这个世界自身的意志视为是毒药。等到了那时,你和你的教众们,怕是要被这个世界自身的意志排斥出体外,彻底变成孤魂野鬼了哪。”

女子极具迫力地向黄道平逼近。

男子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他说:

“命中注定的毁灭?世界自身的意志?呵呵,不,请别再惹人发笑了,在下一直都以为您是一个理性的人……真没想到,您竟然也会拿那些无知又可笑的东西说事。在下真有些失望了。您所说的那些东西,它们哪——压根儿就不存在!”

黑色男子空洞地大笑起来。

城心小姐以异常冰冷的眼神看着男子,她说:

“很遗憾……黄医师你又错了。”

“什么?”

“听好了,黄医师,那些被你称之为无知又可笑的东西,它们哪——确实是存在的。”

女子的声音清澈透亮。

“你胡说……”

黄道平的笑容收敛了。

“是吗。看来黄医师你已经背离了真理之道……真是让人遗憾哪,既然你仍旧痴迷不悟,那现在,就请你站在那里仔细地瞧好了,我要借助那份‘无知又可笑’的东西,拆毁这个已然扭曲到了骨头深处的教团……好好看着吧,你的教团,如何在霎那间分崩离析。”

城心小姐说完,清爽地笑了。

黄道平以僵硬的表情站着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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