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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我再度陷入思索。
刘伯是在我之前先一步被万里教驱逐出去的。从眼下所掌握的情报，以及黄道平同我说过的那些话推断，在他们眼中，刘伯似乎只是个附属品，我才是某种意义上的敌人。作为附属品的刘伯，应该没有被刻意加害的价值。
换句话说，刘伯现在的处境，反而比我还要安全一些。
我已经做好决定，明天一早就联系刘伯，和他一同谨慎地商讨对策，不再犯今天这样的错误。
至于眼下，需要关注的焦点，只剩下身旁的这位女孩了。黄雨寒与万里教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联系，我希望能把这件事情搞清楚。弄不清楚的话，我就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眼前的少女。
黄雨寒与万里教，以及新纪元连环自杀事件中的自杀者们，她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条暧昧不明的界线。老实说，这一点让我十分困惑。
况且，最让人无法忽略的一点是，黄雨寒与黄道平，两人毕竟存在着亲属关系……
“欧阳先生，你的脸色不大好呢，果然……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黄雨寒以不安的眼神望着我。
“嗯，没什么……倒是你，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没有关系吗？”
我指了指昏暗的天，想要岔开话题。
“没事的，因为我是一个人住的嘛。”
头顶的云仍旧浑浊厚重。
不知是光污染还是什么缘故，天空不是黑色而是殷红色的。月亮也被厚重的云层遮蔽，闪光的星星也看不到。到处都是东倒西歪，雾沉沉的怪诞轮廓。
与外面的街道相比较。
小小的公园里显得静逸而诡谲。黑魆魆的矮树相互分割，构成了一条条四通八达的行道，白色石子铺成的行道一直向前方蔓延，直到看不见的雾蒙蒙的远方。
夜里的公园，仿佛是别样的空间。
寂寥无声的这里，大概是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狭小缝隙。
我不禁产生这样的念头。
在白石子铺成的小路尽头处，坐落着一个水光盎然的人造湖泊。
看到静宜的湖水的瞬间，我回想起在万里教时的遭遇，身子猛然颤抖起来，可胳膊仍被黄雨寒紧紧抱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去。
“那个，欧阳先生……”
倚在人造湖边缘处的栏杆上，少女眺望着夜晚的湖面，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我的世界——这样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并不期待答案似的询问着我。
平稳缓和的口吻，仿佛是在询问着自己的内在灵魂。
“这个，属于你的，黄雨寒的世界一定是存在的吧……当然，硬要说的话，每个人的世界，应该都是不一样的吧。”
虽说这是带有少女情怀的问题，但我仍旧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严肃回答。
“每个人的，不一样的……世界。”
黄雨寒重复着我的话语，若有所思。
“是的，而且，说是世界，其实，如果用‘视界’这个词语，应该能表达出进一层的含义。”
“为什么？”
黄雨寒侧起了头，表情困惑。
“这个嘛……”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脑中组织语言。
“视觉的‘视’，界限的‘界’，这个词语里，存在有个体的视野所能到达的极限界限——这样一层含义。个体的目光，比如说我的目光所及的地方，一切的情报汇聚一起，成为了我眼中的视界，而我眼中的视界，进一步地，构成了我的大脑所能理解的世界。物质的世界虽说是存在的，但是，人类所生活的世界，终归还是一个由脑创造出来的，恰恰好能够被我们的常识所接纳的影子而已。我们的世界，就像是镜子中的世界。”
“镜子里的世界……比如《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那样的？”
“嗯，没错。人类不过是生活在镜子中的倒影。比方说，现在，在我的面前放着一个苹果，当然我无法理解这是什么。可是，我的眼睛看到了这个苹果，在视网膜上映出了‘苹果’这个影像，接下来，影像情报会传递给大脑，大脑对情报进行分析解析，确认收到的影像情报是苹果——直到这时，我才能正确地认识到了眼前的东西是苹果，而不是其他诸如梨子之类的水果。所以说，人的世界，其实是由脑所构成的世界。而且，事实上，脑本身也会由于生理结构上的限制，自行做出各种各样的认知修正。夸张一些说，我们的世界，大概连镜中世界都不如。充其量，勉强只是哈哈镜世界的程度。”
我学着城心小姐的一贯作风，试图对黄雨寒的问题加以解释。不过，话题经我这样一说，反倒有种文字游戏的感觉，而且格调好像也变得消极晦暗了……我意识到，如果驾驭不了类似的话题，说不定，最后反而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
我决定点到为止即可。
“刚才稍微说得有些远了，总而言之，我的视野所及之处构成了我的世界。各人各自的世界，其实不过如此而已……”
自行结束解说后，我偷偷望向少女，观察起她的表情来。
“我们的世界，原来是如此奇妙的构造……不是吗，按照欧阳先生的说法，我们能够以当下的方式存在于此处，以当下的视点来观看世界，在呼吸着、在思考着、诉说着的同时，我们每一个人的愿望与意志，都在这个世间编织着独立的梦境。当一具具肉身腐败、精神幻灭时，各人各自的梦还会继续存在于世界之内，成为构成世界的一部分，在这个世间永远延续下去……以这样的角度来看，我们的存在可真是一件相当美妙，相当了不起的事情呢……”
黄雨寒的语气显得有些感动。
“嗯，也许吧，虽然我并没有从那样的角度考虑过……”
我本担心刚才的言论对于高中女生来说有些消极。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欧阳先生，感谢你……就算刚才那是在诡辩也没有关系，今夜能听到如此美妙的话语真是令人开心。按照欧阳先生所说的一想，就好像，我与董渐离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是有价值的一样……”
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啊，黄雨寒笑着说道。
思索着刚才的谈话，我回望黄雨寒的笑容，觉得心情复杂。
我与少女一同遥望静宜的湖水，没有再开口说话。
身边的空气沉寂，不过，这份沉寂的气氛并不尴尬，反像是冬天正午的懒散阳光，给人一种闲暇舒适的感觉。
本来我还有许多事情想要询问，不过，我清楚只要自己一开口，眼下的氛围就会随之崩毁。我忽然有种念头：就这样子，和黄雨寒在一起享受夜间的片刻宁静吧。暂时将麻烦的事情置之脑后，偶尔这样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关系的。
也许黄雨寒也有同感。好一段时间里，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语，谁也不愿先打破这份平和宁静。
然后，大概是觉得时候不早了，黄雨寒终于转过头来，面向我说：
“差不多该到回去的时间了……不过在那之前，欧阳先生，首先呢，请让我向你道歉……”
听到意想不到的话语，我诧异起来。
“为什么要道歉？”
“欧阳先生既然是杂志社的相关人士，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吧，董渐离，她的事情……”
“啊……嗯，我多少知道一些。”
——董渐离。新纪元女学生连环自杀事件的第六位自杀者。同时，与眼前的女孩，黄雨寒是挚友的关系。
“那一天，我在咖啡馆里，对待欧阳先生，还有另外一位编辑先生的态度很无礼，表现得很丢人……真是抱歉……”
黄雨寒说完，低垂下了头。
“呃，不不，现在突然提起这个也……而且，那并不是黄雨寒你的错，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就贸然前来采访，仔细说来，这是我方的过错……这都是我方考虑不周，是我们的过失……”
请原谅我方欠考虑的举动，最后，我说出自认为很有责任感的台词。
说完后，我才反应过来，严格来说，自己才是这起事件中，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无关系人士。可是现在，竟然在代表着刘伯那一方，向接受采访的高中女生惶恐地道着歉……
算了。顾及不了那么多，等事情平息之后，再让刘伯向我道歉就成了。
我自暴自弃地想着。
“欧阳先生是个好人，可是，这确实是我的错。一开始要接受采访的人也是我，而且……”
——而且。
我有些在意，黄雨寒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像我这样子的女孩，身体很差，不会讲话，家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没有，什么也做不了……在学校的时候，没有人想和我搭话，所以一个朋友也没有……只有董渐离，只有她，那个孩子，是我唯一认识的，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可是现在，她也放弃了我，抛下了我，选择了新的世界，就算这样……我也想要接受采访，不要让世人误解她的愿望与意志。”
少女断断续续地，以哭泣的声音向我诉说。
我觉得，黄雨寒想要表达的东西，她的感情，确实通过话语传递到了我的心里。
听着少女的言语，我的心里十分苦涩。
黄雨寒没有察觉到我的想法，继续以悲伤的声音编织着话语。
“所以，我很感谢……不，是感激，欧阳先生，我很感激你，因为，是你实现了我的心愿……今天能够在这里遇到欧阳先生，能够像这样和欧阳先生交谈，实在是太好了，这样一来，就再没有遗憾了……”
说完，少女转身，想要离去。
——再没有遗憾了。
等一等啊，黄雨寒，你的心意我已经理解，可是，为什么要用这种说法……
我的声音变得浑浊无力。
——为什么要用这种不祥的说法？我的话语无法传递到她的世界里。
“请等一等……”
我拉住想要转身离去的黄雨寒。一开始，少女以哀怜的表情看着我，随即却又破涕为笑。
“忘记了什么事情吗，欧阳先生？”
玩笑般的笑着问我。
美好的笑颜。
眩目的存在。
娇弱的黄雨寒，仿佛我只要将头扭向一旁，就会立刻从这个世间，不留痕迹地融化消失掉。
——宛如落雪一般。
这就是黄雨寒给我留下的印象。
我的心中徘徊着一种仿若告别般的忧伤。至于为什么，自己也不明白。
“至少……回去之前，希望你能……不，是请你收下这个。”
我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一长串白色的佛珠，将佛珠链子放到黄雨寒手中。
“这个是什么？”
少女拿起手链，兴趣盎然地把玩起来。
“啊，这个是一个熟人从庙里求来的，据说是高僧开过光的……戴上的话，可以辟邪之类的。”
我将刘伯之前说过的话转述了一遍。黄雨寒微笑着，很感兴趣似的把玩着佛珠。
“可是……这是很贵重的东西吧，欧阳先生，把这样的东西送给我，真的可以吗？”
“嗯，没问题的。倒不如说，我希望戴上这串手链的人一定要是你。”
我以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强硬姿态说道。
“可是，为什么……”
黄雨寒望着我，露出困惑的表情。
“因为……看到黄雨寒你戴上它，我就会觉得安心。我希望你能够平安。”
——希望你能够平安。
这是我发自真心的想法。
黄雨寒听后，脸上的困惑愈发明显了。
可是很快，少女又释然地笑了。
“欧阳先生，你真是一个特别的人……”
说完，黄雨寒将白色的手链缠在纤细的手腕上，面向我说：
“我明白了，既然是这样。那么，我会为了欧阳先生的安心而戴上这串手链的。”
“嗯，这样就更要谢谢你了。”
我也笑了。
“呀，这样一来，不就又欠欧阳先生人情了吗……不好了，得准备回礼呢。”
少女想了想，自言自语道。
我听了，苦笑着说：“那种事情就不要考虑了，真的不用的。”
“可是……”
“真的没关系的。”
“对了，既然是这样，那请让我向欧阳先生坦白一件事吧。”
——坦白。
“咦？”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上一次，在采访时，欧阳先生就想知道万里大人的事情，不是吗？”
——万里大人。
“那是没错……”
“我猜，欧阳先生所处的杂志社，应该正在追查着相关事件吧，我是知道的，与那些事件有关的情报关系重大……其实我的内心一直在犹豫，在董渐离出事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到底该信任谁……幸亏，那天遇见了欧阳先生，不然的话，我一定会……欧阳先生，我相信你，正因为现在有你在我的身旁，我才能下定决心，作出决定，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坦白给你听……不过，虽然说是坦白，其实，我所了解的事情也是有限的，希望这些情报能帮上你的忙吧……”
“啊、嗯……”
我显得不知所措。
——相信着我。
这个女孩说她相信着我。
竟然会有人相信我这样的男人……我感到晕眩。
“欧阳先生，也许你一直都有所误解吧，其实呢，在我和董渐离两个人之中，只有董渐离她是万里大人真正的眷属，我呢，只是为了凑人数才被勉强算上的……她们，万里大人的眷属们，全都读过一本万里大人亲自撰写的圣典，通过圣典，得到了万里大人的感召……所以才……”
——万里大人的眷属们。
指的是新纪元女学生连环自杀事件中的其他自杀者吧。
“是这样子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点头。
“据说，这也是董渐离悄悄告诉我的，万里大人的那本圣典，虽说是圣典，好像原本是篇小说……我没有读过，只是听说那篇小说的内容很特别，故事的开头是这样描写的，一个漫天大雪的黄昏，有一个背负着黑色木盒的男人，男人在大雪中迷失了方向，之后，那个男人察觉到，雪中妖怪正在追赶着自己……”
“什么，雪中妖怪？”
觉得耳鸣目眩。
雪中妖怪——雪姬。
那不就是……
黄雨寒继续向我诉说着。
背负着黑色木盒的男子遇到了僧人，男子随同僧人一起上路……再之后的故事，一切都与我看过的一篇小说吻合。
——确实是一模一样的故事。
寄到《远方评论》的小说原稿，贽姬静女士留给世人的遗书。
为什么，贽姬静女士的遗书，竟然会变成那位万里大人赠给眷属的圣典……
——《卵之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语言在逻辑面前显得不可信任。
完全理解不了。
我呆在原地，听着黄雨寒不断地说着什么，意识却跟不上她的话语。
脑中一片空白。
我眼中的视界……不知何时，变成了大雪纷飞的夜。
黑白交错境界融合的雪夜。
极其眩目……
《卵之梦》
贽姬静遗书
（前半段略）
救命恩人竟是那位帘空大人的走狗。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待我们如此亲切。
看来他一路上一直有所图谋呢。
恩人……僧人师傅想要趁夜抢夺那个木盒子。
能让他得逞吗。不，绝对不能吧。
就算是救命恩人。也不能将那个盒子让给他。
师傅趁着人不在的时候，想要偷偷地去抱盒子。
被我看到了。
能让他得逞吗。不，一定不可以吧。
将随身携带的障刀费力地拔出鞘。
轻轻地，悄悄地将刃抬高。
这样很好，很好，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响动。没有惊动前面，一心想要抱盒子的师傅。
师傅将心放于面前的盒子。身后的我，将心放于师傅的肉身上。
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步。
障刀很沉。长时间带着的话，对身体本是一个极大的负荷。
可是现在没有关系。
之所以会携带这把刀，就是为了眼下的时刻。
只从背后刺人的话，就没有关系。
不需要考虑体力、武艺的因素。哪怕体力、耐力皆逊常人一筹也可以轻易做到。
偷偷地靠近，将重心前倾。
刀身在猩红的火光下放出骇人的寒光。
师傅终于伸手去抱盒子了。多么猥亵、多么可憎的景象哪。
男人的手指，正在光滑的盒子上面雀跃乱舞。
何等肮脏！
想想就想呕吐。可是要忍耐，不可以吐。还不到时候，还要再向前一些。
背叛了我们的师傅，满脸都写满了陶醉。
多么可笑又可悲！
再一点点，再向前一点点，马上就让你的笑容永远凝固。
就是现在。
大喝一声，将障刀举过肩头，向着师傅挥去。
刀身极为锋利。
尚未发出尖叫声，师傅的整只右臂就被利索地斩断，落在地上。
面无血色的师傅向后倒去。恐怕连发生什么都已意识不到了吧。
还不够。
仅仅这样还不够。
师傅用堕落的肮脏的男人的手摸了盒子。
只给他这点惩罚远远不够。
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
因为局势已定，安下心来，内心的愤怒便更加膨胀。
趁着师傅尚有意识。再次挥刀，将惩罚施予。
剁肉般难看地砍着，终于剁掉另外一只手臂。砍到坚硬的骨骼时，刀身发出哀鸣，似乎就要坏掉。
还不可以坏掉。
因为这样还不够。
远远不够哦。
对了！
还有双腿。
是师傅的双腿带着他走近木盒子的。
也要施加惩罚才行。
狠狠地挥刀，剁了一次不成，那便再剁一次，再剁一次。直到刀身被砍出了豁口，直到男人的两条腿全部被剁掉。
挥完刀后，整个身体都变得畅快。
酣畅淋漓地流着汗。
心情极其愉悦。
回头再看。
师傅已没有了气息。
（下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