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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哗啦……远方传来玻璃碎片散落一地的刺耳杂音。大概是附近人家的窗户，在突如其来的雨中被刮坏了。
城心小姐没有理睬窗外的异变，依旧正襟危坐，高声诵道：
“欧阳，你听好了，这个世间，在真理之外便没有真理。在圆的性质之外便没有圆，在人的性质之外便没有人。所以，既不能用别的方式，也不能在别的东西中、在真理之外发现真理。”
声音落地。话语显得铿锵有力。
“这是什么？”
我听得一头雾水，便问小姐。
“中世纪末期的著名神学家，库萨的尼古拉在他的著作，《论隐秘的上帝》中描写的一个基督徒与异教徒对话的场景。眼下的状况，用库萨的文字来解释是再合适不过的。”
——神学家。
我不由得闭住呼吸，静候小姐将话题继续。
“在书中，异教徒曾这样问基督徒，‘你在敬拜什么’，基督徒回答说，‘我在敬拜上帝’。于是，异教徒又问，‘你所敬拜的上帝是谁’，基督徒回答说，‘我不认识他’。”
“为什么会这样，信徒怎么会不认识自己所敬拜的神？”
“呵，你的反应和异教徒的反应一样，他也问，‘为什么你会如此认真地敬拜你并不认识的呢’。”
“基督徒是怎么回答的？”
“基督徒是这样回答的，他说，‘正因为我不认识，所以我才敬拜。’”
“这也太奇怪了吧。如果要我去信仰一个并不了解的神，我可做不来。”
“从你的角度出发来看，也许会觉得很奇怪吧。可是先听听那位基督徒的说法吧，他是这样回答异教徒的，‘一个人要是醉心于他自认为已经知道的，岂不更奇怪’。”
“完全搞不明白。”
我老实地讲出自己的看法。城心小姐听了，清爽地笑了。
“哈，的确这样一听，可能会觉得非常奇怪。不过，如果你理解刚才那场对话里，基督徒所言的上帝的形象，就不会再那样觉得了。基督徒所言的上帝，是接近于‘绝对的真理’这样的存在，早已脱离了图腾神、祖先神、行业神，以及自然神那样单纯的层面了。基督徒所崇拜的上帝，是绝对的，纯粹的，永恒的，不可言说的真理本身。只用语言的话，是无法正确描述这种级别的存在的。换句话说，神乃不可言说之物，神观察着万物、存在于万物之中，神是一切事物的静观的完善化的极致，神既是事物从中流溢而出的本原，也是事物流回的目标。”
“呃，稍微有些不好理解……”
我抓耳挠腮起来。
“嗯……不容易理解吗？其实不理解也没关系，欧阳你又不是神学家，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既然这样……我就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好了，神的正体形象，很接近于不久前提及过的阿克夏记录——你这样想就可以了。”
阿克夏记录。
——既是事物流溢而出的本原，也是事物流回的目标。
小姐停顿了一下，等待我跟上节奏。
“先前的对话中，那位基督徒认为，除过通过真理自身这一种方法外，再无别的方法去把握住真理。神乃是不可言说之物，既然神是不可言说之物，仅仅凭借人类微不足道的理性，自然不可能真正理解神的存在方式。换句话说，在这个世上，任何自以为自己了解神的人，其实都拜错了道，他们敬拜的神祇，并非是真理的化身——真神，而是虚假的真理——伪神。”
真神……
伪神……
将这些词汇，与万里教的教众信奉的神祇——万里大人联系起来后，我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感情。
“没有错。真神、还有伪神。”
城心小姐以看穿一切的冷峻神态微微仰首，然后说：
“历史上，罗马教会曾有过将自身之外的宗教一律视为邪门歪道的时代，那时的基督教，就连自己的生身父母犹太教也没有放过，给异教全部无情地扣上一顶名为‘异端’的高帽子。至此开始，异端宗教的神祇，也由此被贬低，甚至于剥夺了神格，很大一部分从此没落不再为人所知，一小部分则被基督教的体系所吸收接纳，变成了堕落至地狱的恶魔。在那些神祇之中，只有很少很少的一小部分躲藏于地下，久而久之，蜕变成为了神秘的地下信仰。那一部分的神祇，幸运地得以保留自己的神格，不过，那也是以伪神的姿态。”
我将小姐的话语在心中反复咀嚼，愈发觉得心情微妙。
自己现在，似乎正处于似懂非懂的关键时刻……
城心小姐继续说：
“伪者，人为之，非天真也。换句话说，伪物，乃人为之物。在‘伪’这个字中，包含有‘人的作为’这样一层含义存在。而伪神，无需多言，自然就是‘人为的神祇’。嗯，用基督教的视点来看，除过那位伟大的真理化身之外，一切的异端神祇皆为伪神，所谓伪神，就是人为的偶像崇拜。除过是怪诞离奇的异端偶像之外，伪神之内没有真理，所以什么也不是。与伪神对应的存在是真神，与谬论对应存在的则是真理，于是，伪神，也就成为了所谓的，虚假的真理。”
伪神，即虚假的真理。
伪神，即人为的偶像崇拜。
我觉得自己稍微有些懂了。
“城心小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这些和我们的话题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嘴上这样说，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城心小姐这个人，绝对不愿意讲多余的话。既然她有意将话题延伸至此，那么，想必一定有她的用意才对。
“欧阳，你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没有关系。这世上不存在违背道理的因果关系，应该说，世间万物，相互间全都有着关系才对，只不过这关系，未必是你的眼所能看见，脑所能理解的那样简单。”
果然被这样责备了。
小姐仰首。
“欧阳，你仔细想想。真神也好，伪神也好，不论是人为的偶像，还是真理的化身，你已经全部见识过了。现在，就差将这些线索全部串联起来，组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了。这一步谁也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的理解。再想想看吧——”
城心小姐身后的落地窗被雨水打湿，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毛玻璃。浩繁的雨幕仿佛起到了分割作用，窗内的事务所，窗外的街区，仿佛被雨幕分割开来，变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现在的温度若是再低一些，雨滴就会变成雪花，然后凛冽飘落吧。
望着窗外，没由来地，我有些期待落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