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车窗外面,灰暗污浊的天空正在坍塌解体。一路上大雪浩繁。

道路畅通无阻,出租车很快便抵达西郊。按照我的吩咐,司机将车拐向路旁,稳当地在上次与刘伯碰头的那个公园门口处停下。

下车之后,我再一次站在这个寂寥的公园大门,心中感到些许的悲伤。因为这一次,既不会有在公园门口等我等得不耐烦的刘伯,也不会有微笑着说信任着我的黄雨寒了。

那两个人都已不会再陪伴着我来到这座公园了。

现在的我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黄道平的小洋房坐落在同公园方向相反的窄巷内。距离上次前来这里,时间上仅仅相隔一日,所以,就算记性差如我,在来过了一次之后,也可以清楚地记住抵达万里教总坛的路线。

走进无人的窄巷,顿时觉得这里的空气稀薄,就连呼吸也变得费劲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在脑中重现着昨日看到的参照物,对比着标识缓慢向前挪步,所幸我记住的路线是正确的。在接连走过几栋外观相似的建筑物后,那条仿佛与世间隔绝开来的小径,再度映入我的眼帘。

沿着那条小径,我开始奔跑。

奔跑于漫天大雪中,我又想起黄雨寒来,胸腔传来阵阵刺痛感。

直到刚才,在刘伯尚未抵达事务所之前,我都在自以为是地幻想,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好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与真正的万里大人——贽姬静女士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明明知道这一点,但我依旧熟视无睹,什么也没有做到,只是愚钝地放任她行动,任由她选择了自己挚友走上的道路。

城心小姐从一开始就告诫过我。

小姐说如果没有足够的觉悟就不要干预进事件之中。

可是我却充耳不闻,只当那是小姐在危言耸听。现在重新想来,我才发觉到小姐的用意,只是可惜,我是异常迟钝的男人,当我明白过来小姐温柔的用心时,一切已变得无法挽回了。

一直以来,我都将自己浸泡在温湿的自我满足之中,自私肤浅地行动着。

我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伪善。仅此而已。

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我本人。

我是恶鬼。

我的迟钝、我的冷漠,我的无作为……

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间接诱导,才使得悲剧再度发生。

那个女孩,在昨天相遇的时候说她信任着我。

黄雨寒信任着我,如同信任那位万里大人。

辜负了这份信任的我。

什么也没能做到。

如果救治不利,那个女孩有什么不测的话……

害死她的人——害死黄雨寒的人就会是我。

我在剩下的余生里都得孤独背负着害死那个女孩的沉重罪孽。

背负到肉体腐败精神幻灭为止……

我的心中,同时诞生出愧疚与愤怒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纯粹的情绪成为了我的支配者。愧疚与愤怒夺走了我正常思考的能力。我头晕目眩,脑袋发麻,身体虚软,胸腔内悸动不已,嗓子干涸发不出声音。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停下自己向前奔跑的脚步。

身体仿佛已不是我的。它一刻也不肯停下休息。

自遭遇事故后,驱动身体的源动力一直都在被我透支使用着。如今,我感到这股生命力已临近枯竭之时。

耳朵内正嗡嗡作响着。

视界逐渐被黑色笼罩。

我的世界,我的一切,全部都在肉眼无法察觉到的地方悄悄融解着。

存在过的痕迹,不连贯的记忆,连同那孱弱的自我,我所拥有过的一切,似乎全部都要葬身于这片漫天大雪中。

眼前变成眩目的纯白色。

我身陷于雪中,神情恍惚,步子也变得滑稽,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可是就算跌倒在地,我也无法停下自己奔跑的脚步。

我与刘伯、与城心小姐的立场都不同。我清晰地记得昨夜,亲耳听到黄雨寒自白的那一霎那。就像城心小姐承接贽姬静女士的遗书《卵之梦》一样,在这个世间,承接着那个女孩最后愿望与意志的人也许就是我。承载那个女孩身后的一切,这也许就是我遭遇事故,失去记忆,苟活至今的真正意义……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

那些苦痛得足以令正常人的人格解体崩溃,神志不清陷入疯癫的回忆,那些可悲得足以使虔诚信徒的信仰堕落,令他们憎恨着诅咒神明的遭遇,我存活至今所经历过的一切,我的人生就会变得有所意义了。

就这样子吧,替那个女孩去做些什么吧。

这些事情只有我才能做得到。

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

就是我的价值。

这也许就是我一直想要寻找的东西,在这个世间,只有这件事情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是我独一无二的,至高无上的宝物。

这是我活过的人生。

这是我选择的道路。

啊……原来一直都存在于此哪。

奔跑于大雪之中的我有些大彻大悟。

我明白了。

自己想要追求得到的东西原来就在这里。

原来是这个样子哪。

生为人的幸福……

幸福的生活就停在不远外的彼岸。她正以平淡无奇的姿态向我招着手。

那就是我一直以来所寻找的东西。

幸福。

我的幸福……

原来如此。

答案已然揭晓。

我感到如释重负,身子变得轻盈许多。

这样一来——

继续奔跑吧!

奔跑得快一些。

奔跑得再快一些。

绝不能停下休憩。

必须赶在其他人、其他势力介入之前。

抵达万里教的总坛。

站在黄道平的面前。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那个女孩,为了保护我们的幸福不被破坏,一定得把这疯狂而荒诞的故事——把这永无止尽的久远悲伤彻底完结掉。

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在窄巷的尽头处,我沿着小径跑了许久,终于看到了那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洋房。

洋房的主体被粉刷成白色,周围的围栏则是呈压倒性的漆黑。纷飞的大雪之中,无论遭受怎样的吹打,这栋境界分明的建筑物都纹丝不动,这种绝对的存在感能让观者胆颤心惊,止步不前。我的前方,眩目的白色与黑色相互交错,这栋建筑,一定是独立于世界缝隙之间的异界。没错,这里简直就是一个诞生自怪诞空想的空间。

我忽然记起在大衣口袋中,还放着静女士的那本《卵之梦》。

上次前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察觉出异样。或许因为眼下正是大雪纷飞的时刻,条件皆与吻合,所以我才能正确地洞悉出这栋建筑物的本质吧。

这里,就是现实中的黑白盒子——按照贽姬静女士的遗书《卵之梦》具象而成的空想实体——神秘教团万里教总坛的所在之处。

在黑漆漆的围栏包围之中的空地上,有个黑色的男人背面向我,正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中。

然后有声音响起。

叮铛——

铃铛响了。

听见清脆的音色。

顺着声音一路寻去,我发觉在男子的旁边,原来还存在有一团模糊的影子。

明明之前那里还是一片空地,除过白雪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不禁感到诧异。

叮铛。

铃铛在响。

奇妙的触感浮上心头。

叮铛。

叮铛、叮铛。

叮铛、叮铛、叮铛……

铃铛正在按照某种节奏响起。

黑色影子的内部正在急速蜕变着,模糊的部位瞬间变得清晰,影子的轮廓变得圆润娇小……不一会儿,一名七岁左右的女童子,如同天降之物般自黑影中走出来,奇妙地站在原本空无一物的雪地上。

男子原来不是孤身一人。

在男人的身旁,出现了一个身高还不及成年人一半的女童子。女童的手里藏着一个铃铛,叮铛叮铛的声音从她的小手里传出来。

我的视线完全被那个凭空降临的女童子所吸引。

翩翩素衣。

幽幽长发。

华丽地套着一身素白长衫的女童子。

乌黑艳丽的长发因凛冽的寒风而撩起,幽幽黑发在风雪中凌乱起舞,女童子的面目被长发裹住,看不真切她的表情。

是在嗤笑,抑或是在哭泣?

又或许……其实什么表情也没有在做?

屹立于浩繁风雪之中寂然不动的女童子,她的身上仿佛带有某种致命的魔性。

女童子是异样的存在。不知为何我这般确信道。

眼前的女童子大抵不是这个世间的居民,她不是常人,而是妖怪吧。

没错,带有魔性的女童子不可能是人类,一定是妖物。

在大雪中凭空出没的妖物是雪女。

啊,不对。

稍微等一下。

不该说她是雪女……这个女童子,分明是雪童子才对。

雪女客体化之后诞生出来的妖怪分身——雪童子。

只有雪童子才可能是这副模样。

越看越觉得像是雪童子呢。

我在心中断定道,悄悄地向那二人靠近。

一袭素白长衫的女童子伫立于皓白之中任由风雪吹打。

奇妙的女童子。

果然就是妖物雪童子吧……

白色的建筑物,黑色的外墙围栏,以及空地之中,那色彩相衬、黑白对称的二人,视界所及的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幅色彩冰冷的冶艳画卷。

我感受到强烈的蛊惑,心脏飞快地悸动着,呼吸变得费力沉闷。

大雪之中,男子与女童子的身影显得虚幻暧昧。仿若是个海市蜃楼般的愚蠢假象,仿若是个因心魔作祟而生出的虚假幻视。

果然……

在不经意之间,当我再度抬头远望时,女童子娇弱的身影已然消失于风雪之中了。

雪地上空旷寂寥。

清澈的银铃铛声随着女童子的消失戛然停止。

世界重归于寂静。

耳边只剩下沙沙的雪声,还有呜呜的风声。

黑衣男子一人孤独地站在雪地上。

怎么回事?

刚才看到的是幻觉吗?

——看到了雪童子。

这种事情只能用幻觉来解释吧。

我产生了幻视,看到了那个奇妙的雪童子。

不过,前面的黑衣男人定然不是妖怪,他与雪童子不同,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我清醒地知道那个麻烦的男人是真物,他和我,刘伯以及黄雨寒都相同,确实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内的寻常住民。

我认识他——我认识那个穿着一袭黑衣的不祥男子。

清楚地知道他的姓名。

“黄医师,先前的邀请应该还没过期失效吧。很惭愧,我又冒昧地前来拜访你了。”

推开生锈的黑色铁门,腐朽的围栏发出刺耳的尖锐噪音。

黑色男子没有回头。

“欧阳先生……您真的如约定那般来了。而且……您来得时间也很巧合。”

风雪之中,男子的声音显得遥远。

“请问,那位……大小姐,大小姐她没有与您一同前来吗?”

男子背面向我提出疑问。

“你又提起这个,再说一次,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更不认识什么大小姐。”

“不懂吗……算了也罢,只有您一人前来参加这场祭祀,这样也许更好些……”

男子有点遗憾似的,说着些暧昧不明的话语。

我警惕地观望四周,看了一圈,没有发现这里有万里教的教众。看到情况相对安全时,我向男子逼近。

“黄道平,你听我讲,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哦,好学多疑的欧阳先生有事要问,呵呵,这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了哩……”黄道平把句尾的语调抬高,调侃似的说:“请问吧,但凡是本人知道的,都会诚实作答。”

“问的时候,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现在开始,我问你,你和那个女孩……黄雨寒有血缘上的关系,这是真的吧?”

我强忍着情绪耐住性子问他。

“这,是事实没错……”

大概是没料到我会提起黄雨寒,黄道平的回答有些迟疑,嗓音不像平常那样充满着蛊惑力。

“那,进入第二个问题,那个女孩,黄雨寒她……现在在这里吗?”

“是,没错,她就在这里……”

不能留给疑惑的黄道平提问的空隙,我抢在他开口之前再次发问:

“下一个问题,黄雨寒现在的情况如何,那个女孩,她能不能坚持下去……”

“虽然不知道欧阳先生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看来你不仅认识那孩子,而且还知道那孩子昨夜做了什么傻事……刚才你说,在下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好对吗,欧阳先生,对于这个问题,在下可以回答您的只有——不知道。仅此而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又惊又怒,忿忿地将嗓门提高。

“您多心了,在下说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那个孩子现在还活着,尚有呼吸。可是,那个孩子求死的心意很强烈,她用笨拙的手法将自己伤得很严重,虽然本教已经尽力抢救,可也无法保证结果。等过了今日,那个孩子,是否还能有呼吸在下也拿捏不准。所以,对于欧阳先生的问题,在下能回答的就只有三个字,那就是‘不知道’。”

男子冷漠地将话语吐出。他似乎对黄雨寒的生死根本就不在意。

“你这男人……对自己的侄女都这样冷漠,你、你到底还是不是人!”

“这、这个是欧阳先生的问题吗?呵呵……这种问题,在下是否需要回答呢?”

男子听后,冷冷地笑了。

“哼,不想回答的话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想知道你的答案。”

“呵呵,不再刁难在下了?真是得多谢欧阳先生呢,这种问题的尺度,并不是很容易把控的。”

男子依旧背面向我。没有将正面转向我这一方。

“欧阳先生,我辈任由您问了这么多的问题,请问您现在感到满足了吗?”

“哼,这个吗,勉勉强强吧……”

我强装镇定,说出违心的话语。

其实,单是从黄道平那里得知那个少女还活着,这个事实就足够让我欣喜若狂了。

我从黄道平的答案推断而出,黄雨寒现在的状态多半非常危急,也许正处于需要反复接受抢救的危急关头。虽然很担忧这种地方的中医房,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抢救生命,但我同样无法闯进去,将意识昏迷的少女不由分说地从教团的手里拯救出来,这样的鲁莽行径,可能反而会使黄雨寒的情况恶化。

真是讽刺,事到如今,看来我只能暂时妥协于万里教的设施与力量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得向黄道平确认。

口袋里那本《卵之梦》的分量不知何时变得沉重。

“哦……还有问题?哼,请问吧,欧阳先生。”

黄道平好像也察觉到异样。

黑衣男子收起笑声,语气变得生硬而沉重。

“黄道平,请如实回答我,贽姬家的大小姐,贽姬静女士你认识吗?”

铿锵有力地说完,话语落地。

“您……在下、在下不懂您的言下之意……”

伫立于大雪之中的黑衣男子第一次显露出些许动摇。

黑色男子沉默不语。

话语在脱口而出的瞬间,便会在世间获得永久的实体,这便是语言的力量。城心小姐曾经这样告诉过我。

我觉得自己现在有些明白小姐的意思了。

“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想回答呢?黄道平,我知道你曾担任过贽姬家的私人医师。很不凑巧的是,我也知道你的万里教,与静女士主导的新纪元运动团体之间有着奇妙的关联……我这样说,我想聪明如你,一定已经明白过来了吧?”

黑衣男子缓慢地转身面向我。

修长的身形下,惨淡清瘦的面容比起昨日相见时显得更加消瘦,男子的黑色眼眸犹如两个巨大的窟窿,从中射出黑漆漆的淡光。

眼前的男子,他是真正的行走于人间的恶鬼。这副恶鬼的身躯,就是我曾向城心小姐夸下海口许诺说想要变成的模样。

看着这样的黄道平,我发自内心感到厌恶与恐惧。

“欧阳先生,欧阳先生……这要在下如何说是好呢,您哪,真是个不容小视的人。”

“你……打算就这样糊弄过去吗?”

“回答或不回答都没有区别吧,反正在您的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况且,这些事情都是在下的个人私事,不怎么适合在这种场合谈论。”

黄道平淡然地说完,又将头转向远方,不再看我。

我心中的另一块大石已然落地。

——真的是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黄道平,就是他利用着已故的贽姬静女士,另外塑造出了一个万里大人,以及教义扭曲的宗教团体——万里教。

——果真是他。

黄道平就是将新纪元运动团体与地下宗教团体相互连接起来的幕后黑手。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贽姬静女士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人。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哼,这种愚蠢的问题……知道真相又能怎样呢,说出来的话,欧阳先生,处于您这种立场的人,多半是不可能明白的。”

黄道平很露骨的,轻蔑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看哪,欧阳先生,在下的信众回来了。”

“什么?”

男子的话音刚落,白色洋房的大门就被猛地打开,里面出来许多个头蒙白布的男人。

“你……打算要做什么……”

我对这样的事态发展早有心理准备。事实上,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再一次深入万里教内部,寻找黄雨寒的大好机会。

这一次,我不打算做无谓的抵抗,沉默地任由自己被信众们重重包围。

“距离祭祀的开始,还有最后的一段准备时间……”

黄道平面向我轻轻一挥手。万里教的信徒们冲上前来,他们将我的双臂捉住,粗鲁地拉进洋房大门。

“祭祀……什么祭祀?”

信众们将我抓走,带进白色洋房的最深处。

人们找到一个四面封闭的,禁闭室似的狭小房间,然后将我推入其中。

万里教的牧首黄道平挡在狭小房间的入口处。

黄道平殷勤地笑了,他说:

“看您问的,您想知道何为祭祀?所谓祭祀,指的就是字面上的那层意思哪……呵呵,欧阳先生无需担心,您可是本教的贵客,教团是不需要您来做苦工出力气的。现在哪,就请您先稍作休憩,美美地睡上一觉,为将要到来的浩大祭祀养足精神吧。”

说完之后,黄道平向后退去。我甚至来不及言语——

坚固铁门就被骤然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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