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昨夜,在与黄雨寒分别之后,我烦恼着事件的来龙去脉,思来想去,愈发觉得事态紧迫,必须要和城心小姐见上一面。

在东方的天空刚开始泛白时,我迫不及待地联系刘伯,与他相约碰头的时间地点。最后决定的场所是城心小姐的事务所。联系完毕后,时间尚有空余,我决定先行前往事务所,将一切报告给城心小姐听。

刚一出门,刺骨的风便迎面袭来。我切实地感受到,寒冷的冬天真的到来了。

温度已于昨夜骤降。按照天气预报的说法,似乎再过不久,就会迎来今年的第一场落雪。

现在的天候正是恶劣的时候,远方不时传来轰鸣声。抬头一看,头顶的云层极其厚重,比起常日来,今天的天空异常昏沉,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净是灰蒙蒙的惹人心烦的单调色彩。

在一堵坍塌崩毁、碎片散落遍地的水泥墙般的天空之下,我奔跑起来。

向着看不见的目的地奔跑。

将困惑、怀疑、偏执、恐惧全部置之脑后。

竭尽全力地跑着。

在偏僻落寞的三兆路的尽头处,我终于看到了那栋骰子似的坚固建筑物。

此时的时间尚早。楼下的咖啡屋尚未开门。但我清楚,按照城心小姐的禀性,所长大人现在一定在家。

进入楼梯间。爬上二楼。猛地推开印有“城心事务所”字样的木门。

——叮咚。门梁上的铃铛响了。

昏暗的室内极为阴沉。由于没有开灯。事务所内的空间变得暧昧不明。

我小心地摸索着,向事务所的深处走去。

在任由各种文献卷宗堆积得如山般高耸的办公桌的后面,我看到了一个棱角分明的黑影。

果然在这里。

不由得安下心来。

城心小姐正坐在那张象征所长身份的旋转椅上,穿着一件熨得笔挺的白衬衫,披着一身黑色的女士修身风衣,领口处还打着一条赤红色的小领带。手里捧着一本名字叫做《大唐墓志书法集》的书,点着小台灯在读着。不知道为什么,经过这几天的折腾后,看到只有城心小姐不为所动,仍旧和往常一样时,我的心中有种难言的感动。

“哦。是欧阳啊。不是给你休假了吗,怎么还来?”

所长的手里捧着书,头抬也不抬就说话。

“没有事的话就请回去吧。”

小姐以不带情感的语气说道。

“拜托了。城心小姐。我有事情想告诉你,请先听听看,可以吗?”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近城心小姐的办公桌,低下头恳求道。

我的心里很清楚,若要真正解决这件事情。只凭我与刘伯二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必须得有城心小姐的协助才成。

“不可以,况且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不是已经有觉悟了吗?欧阳,别看我这样,我一天到晚可是很忙的。”

城心小姐依旧没有抬头看我。但是,我想这应该是城心小姐的一贯姿态。敏锐的小姐,大概早已察觉到了我的来意。之前向城心小姐询问万里教的相关事宜时,小姐就是一副相当抗拒的样子。我想,小姐在心里面,大概不愿意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吧。

面容冷峻的人儿,确实宛如一尊大理石雕塑。

“抱歉……事到如今我还说这样的话,被小姐训斥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只凭我自己的力量,果然还是太无力了。”

“既然如此无力。那为何一开始还要介入其中?”

“那是因为……”

我看着眼前的小姐,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被一尊雕塑训斥。一时语塞。

冷峻的大理石雕塑再度说话。

“既然你已经介入其中,现在就是演出中的一名角色。可为何还要做这种事情,将无关系的人士也牵扯进去?难道说,你是嫌这次的演出场面不够浩大?”

“我……”

“欧阳,不要误会了。按照这世间的标准,认真地说,的确,我对你算得上是中意,所以才会将你收做助手。可是,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自己的事情要靠自己来解决。更何况,这本就是你自己的愿望与意志作出的选择。”

“城心小姐……”

我再度语塞。

唉。

大理石雕塑瞥了我一眼,发出叹息。

“欧阳,我以为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若是想倚仗自己的力量,来介入、甚至于解决事件,那都没问题。这是各人各自的意志,轮不上我来干涉。每个人都有选择梦的权力,那是各人各自的自由。这种事情我既不感兴趣,也不愿意被牵扯上。总之,万里教的那些,普罗众生互相纠缠欺骗伤害的俗事与我无关。抱歉了,欧阳,在这种事情上,就算是自己的助手遇到困难,我也不会出手相助的。”

城心小姐面无表情地说完后,长叹一口气。

这个人,大概什么都知道吧。

我想了想,不甘心地说:

“就算城心小姐这样说,可是小姐自己也是普罗众生之一吧。”

“是或不是,那又如何?”

“我不是城心小姐,不了解那么多高深的道理。我顶多只知道孟子的性善论,还有荀子的性恶论而已。”

“所以呢?”

“我想说的是,人性的本质是善良还是恶毒的,这种事情我不清楚。但是,倘若看到马路上有小孩快被汽车撞到,我想,无论是谁,大概第一反应都会是冲上去救人吧。说来惭愧,我也只有这种程度的觉悟而已。至于冲上去之后,自己会怎样,小孩会怎样,如果因为这种事情残疾了,之后的人生该怎样过,那种打算都还没有。城心小姐,我知道自己做了轻率的举动,像这样贸然介入事件,最后却发觉自己连解决事件的力量都没有,这实在是让人贻笑大方。像现在这样,只能眼看事态的发展,却不能将情况改变,被这种无力感折磨,大概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我想到自己与万里教的交锋落入下风,又想起自己无法帮助黄雨寒的事实,心情格外低落。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伤感可解决不了问题哟。”

城心小姐的声线依旧听起来冷冰冰的。

我继续说道:

“可是,即便是这样。即便我事先知道得不到善果。对于介入这件事情的决定,我也不会心生犹豫,更不会后悔的。哪怕自己的力量有限,无法提供切实的帮助,就算是这样,就算我的所作所为是愚蠢的、无用的,我也无法说服自己冷眼旁观,毫无作为地任由悲剧在身边发生。”

“呵,真是个任性的男人。人类呀,会下意识地去保护幼崽,那是基因里明确写好的,不能被违背的本能。人类也只是生物而已,为了自己的种群能永远繁育下去,所以才会做出各种各样的不科学举动。欧阳,听好了,你之所以会为幼崽挺身而出,这不是什么高尚的自我献身,也不是自由意志的选择,而是在基因的操控下,下意识里做出的木偶行径。在这个世上,鲸鱼会在沙滩上搁浅自杀,头羊领导的羊群会集体跳崖寻死,人类会为拯救幼崽献上生命,这些都是生命不可违背的宿命。仅此而已。”

城心小姐的面容冷漠如冰。

小姐的话语简直犹如神谕,拥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看着这样的城心小姐,我感到一阵阴寒。

“即便是被操控也好……我不会迟疑后悔的……”

“欧阳,你的意思是,明明已察觉到了不可逆的存在。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被宿命之类没道理的东西操控,行为根本就毫无意义。即便如此,你也不反悔?”

我一本严肃地点点头。

城心小姐恐吓似的狠狠盯住我。忽然,鼻子里哼地发出声音,倚在靠背椅上,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真是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任性了,唉哟。”

我不明白小姐为何而笑。只好站在一旁傻看。

好一会后,笑不可仰的城心小姐才终于将笑声抑住。以与之前迥然不同的轻松姿态问道:

“唉哟……既然是这样,欧阳,我问你,倘若将单个的人类看成是一件件商品。那么,你该如何去衡量眼前商品的价值呢。嗯……这个问法稍微有些不好,修改一下好了,作为商品的你,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打动顾客,让人们认可你的价值呢?”

小姐忽然抛出无厘头的问题。

“这个……”

“不知道吗?”

城心小姐不再看我,自顾自地说:

“一直以来,我认为这样的手段,只有两个。”

“两个?”

“第一个,是用个体所能拥有的最大化道理,也可以说是真理,使用无懈可击,无比正确的真理来动摇对方的脑。使对方的理性借宿于你之中。这是其一。”

“那其二是?”

“至于第二个,则是个体所拥有的最大化感情。用真挚、殷实、炙热炽烈的感情来压倒对方的心。使对方的感性委身于你之内。这是其二。”

“这些是……”

“欧阳时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自从你遭遇那些事故之后,你就成了一个不相信道理的人。无论是怎样精巧圆滑的道理,都无法在你的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因为你,欧阳时嘉体会过人生的变幻无常,所以成了无法相信道理的、内心空无一物的男人。没错,曾经的你,不止是不将自己委身于道理那么单纯的存在,失去了记忆的你,失去了自我,心中只剩下一个无尽的黑洞。所谓的人之常情,寻常人的感情也无法在那样的心中生根。那样的你,比起现在来要有趣得多,这也是我之所以中意于你的原因之一。欧阳时嘉,你是人类之中相当绝妙的样本,具有非常高的观测价值。因为你,曾经接近于‘无’的境界哪。”

我还是第一次,见城心小姐如此兴致勃勃地谈论某件事情。

“城心小姐……”

听到小姐突如其来的自白。如今的我,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哼,人心中的缝隙,只能用人持有的情感来填补,在心的领域上,怎样合适完美的道理都派不上用场。欧阳,我看得出来,你已经作出选择了吧,现在的你已发生了变化,不是吗。已经不再像那时一样,心中空无一物了吧?呵,不得了。这在过去可是不能想象的,你,欧阳时嘉竟会采用第二种方法来试图说服我……真是了不起,真是时过境迁哩。”

不知道小姐究竟是感觉遗憾还是欣喜。

城心小姐空洞地笑了。

“欧阳,我再问你一次。仔细想想再回答我。你对自己的决定,当真不后悔?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城心小姐以一副平日里看不到的不干脆姿态,再度询问我。

“是的。”

我再次认真地点头。

城心小姐用她锐利如剑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狠狠刺向我。

眼下退却便意味着彻底失败。于是我也与城心小姐正面对视。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后,城心小姐终于把视线挪开,无奈地说:

“呵,竟然真的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来。你这个人呀……唉,算了,这也是早晚的事情。”

说着不明不白的话语,小姐又长叹一声。

“请原谅我的任性,城心小姐。”

无法退让的我,只能讲出道歉般的话。

“这是任性吗,唉,不过发生这样的改变,也不能全算是坏事吧……”小姐低声嘟囔着。很快又说:

“算了,事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我的责任。虽说不情愿与那种事情扯上关系,不过,只是听你说说看,倒也没什么。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今天的失态,当成是所长为奖励助手重伤痊愈作出的破例吧。”

“咦,真的可以吗?”

看到小姐作出让步,我不禁喜出望外。

“嗯,真的。不过……”

不过可不要指望每次受伤后都能幸运痊愈哦,城心小姐想要掩饰什么似的,在句尾处凶狠狠地补充道。

“城心小姐,一直以来都太感谢您了……”

我将头深深地低下。

接着,深吸一口气,我开始回溯时间。把昨日所发生的一切,全部一五一十地讲给城心小姐听。万里教的总坛,地下冰狱,一袭黑衣的黄道平,还有之后,遇到黄雨寒,以及从少女那里听来的,有关万里大人本尊的情报……

我不知疲倦地讲着,城心小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

听着听着,小姐的模样变得有些异样。

“欧阳,听你的叙述,你以为静女士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她所隐藏的身份,其实是万里教的教主,万里大人吧?”

听完我的叙述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姐,忽然冷不丁地问道。

“抱歉,我知道这样猜测很不合适,毕竟贽姬静女士是小姐的朋友。但是,听了黄雨寒的描述后,我想,这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实。”

根据黄雨寒的诉说,新纪元女学生连环自杀事件中的自杀者们,皆是万里大人的眷属。这些眷属,通过团体组织,共同学习万里大人留下的圣典,从而获得万里大人的指引。至于这本神秘圣典的另一个名称,正是贽姬静女士寄给《远方评论》的遗书——《卵之梦》。

“呵,原来如此,没想到事情都暴露到这种程度了,这下可有趣了哩。”

城心小姐刚才还很抗拒这些话题。可刚过一会,就立刻变得兴致盎然了。这种变化委实让人奇怪。

而且,小姐的说法也令我十分在意。“没想到事情都暴露到这种程度了”,小姐刚才是这样回答的。难道说,小姐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些情报?

我暂时将疑惑藏于心中,说:

“我以为贽姬静女士就是万里大人的本尊。可是再一想,贽姬静女士不是早已自杀身亡了吗,已经逝去的死者是万里教的教主,这样一想实在有些奇怪。我觉得许多地方都很不合理呢。”

“呵,欧阳,这没什么不合理的。”

小姐听后,爽朗地笑了。

之后又说:

“因为,这些事情,无一例外都牵扯到了神的领域。以寻常的视点来理解那个世界,可是要吃苦头的哟。”

神的领域?

不明白。

阴霾的天空此时终于忍耐到了极致。

污黑的雨,稀里哗啦地从天上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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