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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黄雨寒交谈之后，我仿佛脱离了地球引力，身心都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感觉之中。
——宛若在梦中行走。
或许刘伯也有类似的感觉吧。
我们二人一言未发，两个大男人面对面坐着，端起杯子喝着已经冷掉的咖啡。
“今天辛苦了。”
率先开口的是刘伯。他似乎仍未释怀，以烦闷的表情面向我说：
“上午的工作已经办完了，我待会还有一场会要开，怎么办，现在先送欧阳兄回去吧？”
我看看表，确实，已至正午时分，是该回事务所上班了。
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名寄人篱下、无足轻重的助手。像今天这样子缺席半日影响终归不好。我担忧这种事情，会使小姐对我的评价变差。这样一想，顿时觉得心情变沉重了。
——要不要顺路买些点心带回去赔罪呢。
在路上，我的脑海中想的净是这种事情。路况顺畅，待我神游回来时，刘伯已将车开到骰子般的事务所楼前。
我走下车，同刘伯道别。
天气依旧很糟，冰雨还在下着。一楼咖啡屋仍在坚持营业，站在我这个角度，恰好可以透过玻璃窗看到室内的境况：咖啡屋的老板正撑起一只胳膊靠在吧台上，露出一个男人应该有的宽广背影，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氛围有点儿落寞……嗯，老板真的是一位坚毅的男子汉。不用说，那家店里同往常一样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客人。换作是我，同样的情况，早就将店面关门转让了。
我从咖啡屋里买来一些点心，当做礼物拿在手上。许久没有见过客人的咖啡屋老板，这个坚强的男人，竟然冲着我露出感激的微笑。
唉，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了。
走进楼梯间，爬上楼梯。
我的工作场所，“城心事务所”位于这栋破旧大楼的二层。
推开二楼的木门。
叮咚——门梁上的铃铛响了。
“城心小姐，非常抱歉我回来晚了……您午饭吃过了吗，我有带礼物回来哦？”
没有回应。
“喂，所长，城心小姐，有人在吗？”
仍旧没有回应。
到处都看不见人影。
办公桌的后面，那把小姐一坐就是大半天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所长威严的旋转椅如今空空如也。说来真是惭愧，虽说我是助手，如此空旷的事务所也是第一次看到。回想起来，第一次来这里上班的时候，小姐就坐在那张旋转椅上，趾高气扬地对我发号施令。如今椅子上面空了，我反而觉得不舒服了。
也许我天生就该是一个任人差遣使唤的没上进心的小助手吧。
在古籍、卷宗、文献堆积如山高的办公桌后面，一扇朱红的木门半掩着打开。断断续续的弦乐声从木门后传出。1。87 MB
我用手轻轻一碰，木门咯吱一声，向后面退去。
凝重的弦乐声变得清晰了。
没搞错的话，现在响起的是大提琴独奏乐。
我沿着螺旋而上的阶梯向上攀爬。厚重的大提琴在耳畔萦绕，斑驳的光点投在脚下、墙边，仿佛隔了一层淡蓝的海水般，显得朦胧而遥远。大致产生了幻视，我觉得自己正身处于一艘沉船之内。我怀揣着一颗平和的心，耐心地等候海水涌上甲板，船只沉入黑漆漆的海底的时刻来临。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巴洛克时期的德意志作曲家，城心小姐最为钟爱的音乐家之一。
此刻响起的，正是巴赫先生的Ｇ大调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第一乐章前奏曲。
沿着螺旋扭曲的金属阶梯向上走。
这栋骰子般的怪异建筑往上还有第三、第四层，当然，这两层完全不会有人来。缘由很简单，这几层既没有店家开的门面，也没有多余的公司结社在此定居。第三层，多半是城心小姐的私人杂物室，由此可略窥小姐的秉性：整整的第三层，里面堆满了各种落满尘土的，说好听些是古董，说难听些就是旧破烂的用途不明的怪东西。小姐的囤物癖竟严重到了如此程度，这实在是叫人瞠目结舌。至于第四层，是这栋本体就形同破烂的大楼的最顶层。也是小姐的私人圣域。
第四层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还没有荣幸前去拜访。
不过，没有荣幸的状态也就到今天为止了。
走到了第四层，楼梯间里的昏暗白光忽然变得明亮了。
抬头一看，头顶并不是预想中煞风景的水泥天花板，反而是非常现代化的密闭天窗，难怪这里的采光很好呢。
八边形的中空玻璃天窗自中央处向四角延伸，明晃晃的透明玻璃，大概会让来访者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身处于一间满是绿色植被的温室暖房。可是，只有当来访者们低下头之后，他们才能明白过来，这间房子里压根儿就没有任何绿色植被，放眼望去，只有一厚沓接着一厚沓的，怎么看都脏兮兮的落满灰尘的古籍。
外面仍在下雨。
雨水打在雾蒙蒙的玻璃天窗上，水纹状的斑驳白光投了下来。安详、冷漠的大提琴做着伴奏，我愈发觉得眼前的世界昏沉，自己仿佛真身处于一艘正在缓慢下沉的船里，身子浸泡在冻彻骨髓的海水之中。
水粼粼的玻璃窗下方，室内的正中心处，摆着一张风格与这间房子一点儿也不相称的黑木长椅。
如同昨日时光重现般的，黑白颠倒的城心小姐穿着熨得笔挺的黑色衬衣、白色女士西服裤，身披一件朱红色修身大衣，以一种看起来就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姿态，闭着双眼，半屈着身子，斜躺在黑色长椅上面。
美丽的人儿，脸上写满了乏味至极的懒散。
简直宛如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塑。
黑木长椅的四周，堆满了只看一眼就会给人留下“这种书估计一般人看不懂吧”印象的卷宗还有古籍。这些一股霉味的纸制品绕着长椅围成了一个大圆圈，没有错，这个长度，正是躺在椅子上的懒人只要伸出手，就可以够得到的黄金距离。在书籍的海洋之中，摆放着一台怎么看都像是古董的电唱机，巴赫的大提琴组曲正是由这台机器播放出来的。
就算是我，偶尔也会感到困惑。城心小姐属于哪一类人，究竟是风雅的文士，还是孤僻的怪人呢？
“城心小姐，原来您在这里……抱歉，我打扰您了。”
闭着眼睛的城心小姐，不睁眼看我一下，就以乏味至极的懒散声音说：
“无谓的事就不用多做解释了，午安哦，欧阳。”
威严的所长与唯一员工之间的对话一成不变。
“话说回来，小姐肯定还没吃午饭吧？这都怪我，实在是抱歉……想吃什么，我立刻就出门去买。”
按照我对小姐行动能力的预估，倘若助手不在家，没人来给小姐端茶倒水出门买饭，小姐多半会像猫咪一样散漫地躺在长椅上睡大觉，就算肚子饿扁也肯定不会出门。唉，真拿这样的小姐没有办法，虽然我只是一介卑微的助手，但是，看在小姐没我不成的份上……嘿嘿，就让我勉为其难地为所长大人出门跑跑腿吧。
“很感谢，不过不用劳烦了。午膳的话，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前就用过咯。”
总算舍得睁开双眸的城心小姐，悠悠然地伸出手来，整理了一下肩上的朱红大衣，然后，挪动身子悠哉地在长椅上端坐起来。柔顺亮泽的长长黑发盘在脑后，清汤挂面似的幽幽长发若散开来，长度大致可以垂至腰间。刘海整齐地恰好剪到遮住额头的程度，也许是半遮半掩的刘海的缘故，黑发下的素颜如威尼斯假面般玲珑精致，只是面色惨淡如白蜡，苍白之内不夹带一丁点儿血色。
端庄的坐姿颇具古风活像一位古代美人。
只是静坐着不动，黑白的美人，果然像极了尊大理石雕塑。
可是先等一等，像不像大理石雕塑这个暂且不论，为什么现实总和我预想中的不同呢？城心小姐这样的人，屈尊下楼买工作餐这样违背常理的情景简直叫人无法想象。一定哪里不对劲了，用小姐的话说，这其中肯定有问题，肯定大大地有问题。
“呃，难道说……小姐又吃快餐了？不行的啦，老吃那个对身体可不好哦。”
“很遗憾，今天的午膳可不是什么快速食品，是正宗的拉面喔。这是新闻，欧阳你多半还不知道吧，在前几天，街对面开了一家风味地道的拉面馆。新店开业，老板的心气儿正高呢，只要街坊邻居打电话，那家店就会送餐上门。怎么样，服务态度不错吧，以后想吃拉面的话会便利不少哩。请老板外送，比起泡软的面来可要强上不少呢。”
城心小姐的话里明显带着刺。看来，她还没有从昨日的事情里释怀。
如果所长肯为员工配备交通工具日后购餐定会更便利，本想如此说，转念一想，话到嘴边还是作罢了。小姐今天的心情大概不错，上午的缺勤之事连提都没提，既然如此，我也应该识趣些。顺着小姐的话锋走，不要败她的兴才对。
“对了城心小姐，我有带礼物回来，待会当茶点吃吧？”
我的手里拎着先前买来的点心，观望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放。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桌子都是脏兮兮的。实在没办法了，我将点心暂且放在一沓沉甸甸的古籍上面。
没想到东西刚一离手，城心小姐立刻无声地，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大概是在责备我对待古典的姿态不够崇敬吧。
“说到茶点啊，欧阳。”
“嗯，茶点怎么了，所长果然还是很喜欢小点心的吧？”
所长大人以一副仿佛超越了世间众生般的姿态昂起下巴，视线若有所思似的悬在半空，然后说：
“说到茶点，没有滚烫的浓茶怎么行呢？正好我口渴了，泡杯茶来。”
“咦，可是这里没有开水啊……”
“欧阳，你真笨哪，从楼底下把泡好的茶端上来不就好了。”
“可是，这样来回好远的啊……”
“欧阳，你不愿意吗？”
“怎么可能，我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