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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出刚泡好的浓茶，供给所长大人。
所长将茶一口气喝完，满脸轻松，柔声说：
“继续刚才的话题好了。”
看来先前的交谈没能让所长尽兴。
“欧阳，你要明白，‘妖怪传说’是一种民俗装置，被置于民俗社会之内。至于作用，正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是用来解释灾祸、疫病等，当时的人智所不及领域的一种心理与文化的人造机制。换句话说……”
不知道原因，城心小姐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讲起话来比起平日更加喋喋不休。
“换句话说什么？”
“——保护世人。这才是妖怪降生于世的初衷哪。”
不懂。
我愣住了。半响没有理解小姐话中的意味。
“太初时，生存于恶劣自然环境中的先民们，出于强烈地想要保护自身的愿望，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的人外之物。人创造了人之外的物种‘妖怪’，为的是以‘妖怪’为道，从而窥视自然的奥秘，进而懂得如何规避灾祸，最终，使子孙后代习得驾驭自然的方法，使得人这一物种可以生生不息，永远繁衍下去……身为人子的我辈，通过研究先民留下的民俗体系，诸如‘妖怪’学之类的学问，可以懂得民俗社会的运行体制。”
显然这番解释是针对愣住的我说的。
不过，我仍旧不清楚为何城心小姐要大费周章地把话题引至民俗学方向。要知道，这个人，平日里信奉的可是寸字寸金，今天竟热心肠地指导起我的专业学术来，这其中，一定有蹊跷吧。
“城心小姐，你说的体系、装置之类的东西我已经听懂了。‘妖怪’作为民俗社会的一种装置而存在吧？这点我可以理解，毕竟我也是学民俗出身的。不过，这些和雪童子的话题又有什么因果关联？”
城心小姐眉梢微皱，笑了。
“你这人也太性急了。欧阳，这世上不存在违背道理的因果关系哪。”
城心小姐的这句话，乍一听很像老刑警会讲的台词。譬如“这世上绝无什么巧合”之类的经验之谈，同样，也有如今正在流行的社会现象——“新纪元运动”的理性光辉。碰巧，近来网上正在热传说有俄罗斯学者证实了灵魂的存在，根据那位学者的见解，人死之后，脑内储存的信息不会消逝，而是会继续在宇宙之内扩散。人的意志存在于宇宙之内，同世间万物互相联系、相互影响的惊艳说辞。这不禁让我想起，古代印度的智者们曾提出过一种概念——阿克夏记录。不知道城心小姐是怎样看待这些想法的。
我将疑惑诉诸于城心小姐，未曾想，小姐听后皱起细眉，凶恶十足地瞪了我一眼。
“欧阳，看来钟情于浪费时间的事情是你的个人特质。不光是你，现在的人，净喜欢些兜圈子的事情来浪费生态资源。”
城心小姐将视线投至身后的书柜上，大概是想找书，可惜没有找到，结果只好作罢。
小姐一脸不悦地闭上眼睛，高声诵道：
“南宋绍兴年间，净土宗的典籍《龙舒净土文》云：‘人此间念佛，西方七宝池中如何便生莲华一朵。是故此间念佛，西方七宝池自然生莲华一朵，无足疑也。’大乘佛法的经典，《华严经》上说得好：‘唯心所现，唯识所变’，《楞严经》也有云：‘诸法所生，唯心所现，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换句话说，你的那些科学家们，费尽心机想要证明的东西，其实佛家在千余年前便得出了结论。宇宙也好，多余的东西也好，都是心中生出的哩。再者，拿你刚才提到的宇宙、或者称之为‘真理’的东西来说好了，道家管那个叫做‘道’，基督徒们称其为唯一的真神‘上帝’。喏，你瞧，早在几千年前，宗教家们就已经证明这一点了。现在的人倒好，想要通过物理手段去证明心，用物质来证明精神的存在，这简直就是本末倒置的行为。还不如在脑壳上面贴几片磁贴，测量一下脑电波来得实在些。唉，罢了罢了，对你说这些也没有用处，总归也是在浪费时间。”
比起将典故中的内容一字不差地倒背如流，我更惊叹于城心小姐今日的态度，如此滔滔不绝的激扬说教，小姐今天的状态好得有点儿异常。
要知道在平日里，小姐都是一副百般无聊的懒散姿态读着书，只有在作为小说家工作时，才会稍微打起些精神。今天的小姐，简直就像是鱼儿从梦中惊醒般显得活力十足。我甚至开始怀疑，小姐是不是正在瞒着我服用什么危险的精神药品……如果是的话，那一定得制止小姐，毕竟，倡导所长健康生活，这也是身为助手的职责。
我决定稍微旁敲侧击一下。
“呃……刚才是我失言了。所长说得很有道理……对了，请恕我冒昧问一句，那个，您今天是不是很闲啊？”
“闲？你才闲哩。上一篇小说才刚完稿，才过几天，那个刘伯又来约稿，简直不让人休憩。加上事务所的工作，呵，总之是一点儿也不闲，不仅不闲，而且很忙，更正一下，忙得简直都快要死了。”
这破地方究竟哪一个角落在忙，我本想这样问，不过眼下还是少说为妙。
“那……今天肯定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吧？”
“特殊的日子？让我想想……外国的话，你是指摩纳哥的国庆节、安哥拉的独立节、比利时的国王日、欧盟的成立纪念日、国际大学生节，还是本国的记者日、全国消防日？一口气，我也只能想到这么多。”
“嗯，这已经很多了……不过，我指的不是那种意义上的特殊日子。”
“都不是，那是感恩节了？欧阳，真没看出来，原来你还过这种西洋节。是一个人过，还是和朋友一起过？”
这次的话题可真是偏得太离谱了。要我说，城心小姐肯定是故意的。没错，这一定是人为的阴谋，真是气人，小姐明明知道我没几个朋友，竟然还故意这样说。
“真是的，城心小姐，虽说你觉得我喜欢兜圈子，但是遛着我兜圈子的人是你才对吧。刚才正说到雪童子的事情，小姐还有话没有说完，怎么话锋一转，话题就从东瀛的奈良偏到我国的长安城去了呀？”
“欧阳，你这样讲就不对了。明明一开始向我搭话的人是你吧。也罢，那我就来总结一下，免得你由于大脑的归纳能力不够好而闹糊涂，你问我雪童子是吧，雪童子是雪女过剩妖气产生的客体妖怪。讲到雪童自然会联系到雪女，我可是为了照顾你这名患者，让你理解得更清晰些，才会不辞辛苦地将话题由雪女延伸到妖怪的构成上。至于之后，那些诸如野兽、灵魂、宇宙之类的傻兮兮的话题，都是你自己先偏题挑起来的。我是为了道出你无谓的多余执念，才勉为其难与你对话的。想想看，所有的话题，全部都在围绕欧阳你的需求旋转呢。该知足了，在这个星系里，这可是只有太阳才能享受的恒星级待遇！”
“城心小姐，这种说法也太过分了。说的好像我既是推理小说里阴气森森的最终主谋，又是脑袋不好用的人一样。”
“脑袋不好用是事实，不过，至于那什么‘最终主谋’，我说你也太抬举自己了吧。听好了，欧阳，你充其量就是象棋里的一粒卒，命中注定就该被下棋的人拱进楚河汉界里做炮灰。”
之前那些冷言冷语暂且不论。眼下的这番话可真是太伤人了。看来，城心小姐这个人果然有严重的语言暴力倾向。
我到今天才算真正认识了眼前的城心小姐。看来，这个人只要兴头上来了，不论多么糟糕的话，都可以毫无顾忌地一并说出口。嗯，好吧，既然是城心小姐先不仁，那么也不能怪我不义了。
“既然如此，那请拿出我是卒的证据来，城心小姐。”
我本以为这样讲就可以镇住城心小姐，至少也能让她多少收敛一些。没想到，小姐听了，冷笑着说：
“可以哦。”
看来真的是胸有成竹。
见小姐在笑，我觉得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欧阳，就拿我对你的观察来说好了。虽说你是民俗学专业的高材生没错，不过，你并没有继承一丁点儿诸如小泉八云那类人的浪漫情怀。研究民俗学，对你而言就像是在解剖一具早已风化的尸体，其中嗅不到丝毫鲜活的生命气息，你应该从没有过要去为民俗传说写诗立碑的想法吧？呵，试问，这样一位乏味至极的高材生，怎么会忽然关心起东瀛的妖怪‘雪童子’来了呢？这其中肯定有问题，大大地有问题才对。你一定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念头吧，可惜呀，自你一开口，我就清楚你打的算盘啦，要知道，太白山上旅者偶遇雪童子的怪谈早就传开了。别以为我不出门就不知道。我的主业在做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什么，原来小姐也知道那个传闻啊？”
我目瞪口呆。
“废话。干这一行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程度的消息都不知道，事务所不得关门大吉咯。还是说，欧阳你是想提前失业？”
城心小姐似乎非常满意我的失语。
小姐露骨地笑了。
接着，小姐以一副君临天下般的高傲姿态昂起下巴，又说：
“只要知道那个都市怪谈，就能立刻猜出你的用意。不过，像你这样不理世事的家伙，竟然会因为一起都市怪谈而上心，甚至于来询问我的意见，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我刚才说有问题，指的就是这一部分。一般人的说辞，你根本不会去在意，你不是那类关注都市奇闻的人，肯定是身旁关系密切的朋友告诉你的。稍微排除一下你的朋友圈，像你这样人际关系孤僻的家伙，有能力说动你去调查的人物，我用一只手的指头就可以数清楚。没猜错的话，鼓动你留意太白山雪童怪谈的人，多半是那位喜好低俗报道的刘编辑吧。他多半是想来找我，写一篇关于太白山怪异事件的稿子，可是由于之前已经向我约过稿，加上那篇《卵之梦》也在拜托我，不好意思再出面，所以才转而拜托你这位助手的吧？”
“呃……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小姐呢。”
大致都被小姐说中了。刘伯的确有向我透露太白山怪谈，不过那时我并没有如此长远的考虑，只是觉得有趣，所以才和小姐提起，没想到，刘伯竟在打约稿的念头……
现在再看，我的确很像一个被人家推进楚河汉界的小卒。最可悲的是，这个渺小的小卒，之前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卑微，一直以为自己是车，还想自不量力地挑战总帅呢。
输了。彻底输了。
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根本不是这位小姐的对手。以后再遇到语言暴力时也不要反抗，老老实实默默地忍受吧。
“遇见刘伯时告诉他，太白山事件我不感兴趣，请另寻高人吧。”
“我知道的。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我的责任，我会善始善终的。可是，太白山上发生了怪异事件，小姐难道一点也不感兴趣？”
至少在名义上小姐是娱人娱己的小说家，遇上奇妙的怪谈事件，不可能真的不感兴趣吧。
我这样说，小姐听了，却正襟危坐，一本正经起来。
她说：
“呵，眼下的事务所可忙着哩。哪有多余的人力派去太白山上，处理那些无趣至极的旁人私事……欧阳你也是，差不多也该收心了吧。”
态度明显很可疑。
我觉得小姐肯定在隐瞒些什么，今天这个异常的态度也好，高昂的情绪也好。用小姐的话说，这背后，肯定有问题，肯定大大地有问题。
“明明就没有工作，哪里忙了嘛？还是说，小姐又接了什么新工作，没有告诉我？”
屋外的光线极为阴暗。明明还只是中午，屋内却黯淡得有如黄昏。
都是这场不合时宜的冬雨害得吧。
霎那间，小姐的脸庞好像变得扭曲，似乎有阴影拂过般，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小姐的脸上保持着一贯的冷峻。昂起下巴，君临天下，不动如山的城心小姐，以催促的口吻说道：
“欧阳，午休的时间到了吧。”
“咦，午休？现在不是还早……”
话尚未讲完，我抬头一看，头顶的挂钟直直指向正午十二点。不得了，原来真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
不知不觉间我竟与小姐闲聊了整整一个早上。看来，是昏暗的光线迷惑了我的判断力，我还以为，现在顶多是上午十点钟呢。
“工作辛苦了，所长想吃些什么，我去买吧。”
我赶忙说道。
为所长来回送外卖，这也是身为助手工作的工作之一。
“辛苦啦，今天……就来碗臊子面吧。”
所长点完餐后便不再讲话，低垂着头，将身子埋在一沓沓经典文献之中。一眨眼的功夫，黑白颠倒的人儿就如潜入深海的鲸鱼般消失不见了。
我拿起雨具急忙出门，准备为所长大人买工作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