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十四

刘伯真开了一辆轿车来,看来我先前的推理是正确的。

楼下停放着一辆黑漆漆的高档轿车。

我不懂车,除过宝马奔驰之外认不出几个轿车品牌,不过我也不是没眼光的后生仔。嗯,仔细看看,这辆车的金属轮毂光鲜锃亮,黑漆车身显示出华贵不凡的设计理念。要我猜,这辆车一定价格不菲吧。舍得开这种车,大无畏地杀进雾气腾腾的三兆路的人物,想必不会有很多才对。以刘伯的工资水平,不吃不喝攒上个二十年,估计也买不来这辆车的一半结构。

能以如此气度蹂躏这等座驾,看来刘伯与这辆车的车主,两人之间一定发生过许多故事才对。

我大胆地推测:这辆车,多半是刘伯假借工作名义从上司那里借来开的。

坐上副驾驶座,眼看着刘伯掏出钥匙发动车子。很快,轿车便开动起来,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就驶出了雾蒙蒙的三兆,驶上大路。

从三兆路开到小雁塔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

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周二,正经的学生现在应该正在学校里读书。刘伯打算采访的那个女孩,应该是高中生才对。不去上课,接受这种奇怪的媒体人的采访真的没关系吗。如果换作是我身边的朋友自杀了,我大概会颇受打击,说不定还会没出息地休上几天假缓一缓——在路上,我的脑海中净是诸如此类的念头,我甚至开始替素未谋面的女孩担忧起来。

刘伯倒不担心采访的事情,他现在的心情大概很愉快吧。

奈安社的编辑先生大大咧咧地打起方向盘,一个拐弯,霸道地转上步行道,将车子毫无顾忌地横在步行道的中央处,然后停稳。

依我的愚见,这样的停车方法是不是有些危险呢?先不考虑会不会被贴罚单,将车以这种姿态停下,恐怕用不了多久,轿车漂亮的乌黑锃亮的喷漆,就会被路过买菜的大伯大婶们刮得面目全非吧。真是没有想到,刘伯竟有如此觉悟,为泄私仇连金钱都可以置之度外不予考虑,这种豁达的人生观真是让我叹服。

事到如今,我已经确信了。

这辆车,一定是刘伯上司的所有物。

相约的地点是一家名叫“雪之虚”的咖啡厅。

听名字还以为是一家如雪山般空灵安详的小店,推开朱红色的木头门,走进去一看才发觉想错了。不仅店门是朱红的,店内的装潢清一色都是深红的调儿,木质的格挡板将原本就狭小的室内空间,划分成了若干个小块,低沉的深色光线,加之狭小的空间,给人一种喘不过气似的压迫感。更蹊跷的是,店里的音箱正放着类似高山流水的循环音效,设备多半不错,水流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真实。伴随着簌簌作响的流水声,店内的氛围也显得阴森诡异。

我想,倘若某个患了幽闭恐惧症的倒霉客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闯进来,多半会因为这里的诡异气氛而晕翘吧。也不知道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还是来这儿的客都这样觉得。

刚迈进门,刘伯就兴奋地对我说:

“怎么样,这家店不错吧?气氛雅静,光线黯淡,环境密封,客人各忙各的,减少了被目击的可能性,最要紧的是,在这里谈话不容易被窃听。欧阳兄你觉得如何呢?”

“这,大概没什么问题吧……”

话说回来,刘伯评判事物好坏的标准似乎属于谍报人士的那一类。

从这个角度看,刘伯不愧为一位行事鬼鬼祟祟的媒体人。以他这样的思想觉悟,没有改行去做一名跟踪窃听名人隐私的娱乐圈记者,说不定是华语娱乐界的一大损失。

我本想恭维说这家店的装潢颇有些大唐风范,一转头,看到大概是由于兴奋而两眼放光,鼻孔放大,呼哧喘气的刘伯,立刻发自内心地感叹,违心的话还是少说为好哪。

讲太多违心话,指不定日后就会变成这副模样。光是想想就让人绝望。

也许是我们来的时间不好,店里没有几个客人。想想也是,寒冷的冬日清晨、工作日、下着大雨——有这么多的阻碍因素,仍旧意志坚定,不离不弃地来咖啡厅度日的人,多半不是什么积极向上的社会人士吧。

刘伯向咖啡厅的深处走去。

这里的采光本来就有问题,我眼睛散光,光线一暗就看不清楚东西,没办法,只得老实地跟在刘伯身后。

跨过几个隔间后,刘伯好像终于找到了方向,大步迈开,向着走廊最深处前进。

我急忙跟上他。

在最深处隔间的沙发椅上,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

光线十分昏暗,看不清楚对方的容貌。

正在翻阅着杂志的少女,应该就是今天的采访对象了吧?

刘伯大步向前,也不跟对方打招呼,直接在女孩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女孩倒也不怎么在意,漠不关心似的抬起头,两人对望。

我与那二人隔了数米之远。

他们以微小的声音说了些什么。我这个距离什么也听不到,大概刘伯是在表明自己的身份吧。几句话过后,女孩点了点头,似乎懂了些什么,好像两人之间达成了某种共识。然后,神经大条的编辑终于想起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走到他们面前,我冲着那个女孩子点头示意。

“你好。”

我在刘伯的身边坐下。

刘伯多事地指着我向女孩介绍说:

“是的,他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采访助手,因为全名很长很麻烦,不用客气直接叫他欧阳就成。来,欧阳,让我为你介绍,这位就是当事人的朋友黄同学,黄雨寒。”

看来助手之名已成定局,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接受,便说:

“我是刘编辑的助手欧阳。”

女孩听后,拘谨地冲我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可了我这个采访助手。

“我叫黄雨寒。是董渐离的朋友。”

——董渐离,昨日自杀的女学生。连环自杀事件中的第六名自杀者。

面无表情、没有抑扬顿挫地说完这几句话后,女孩子——黄雨寒再度低下了头。

此时,我终于获得了些许空隙,可以稍微观察一下面前的少女了。

暧昧的淡淡幽光,此刻倒有点儿符合气氛了。

嗯,果然还只是位少女吧。

理所当然似的素颜,穿着校服,乌黑的长发束在脑后。

白皙的脸。

朱红的唇。

长长的黑色睫毛。

姣好的相貌对于异性而言已初具诱惑力,不过少女在举手投足间,仍旧残留着一丝青涩感。照这个架势,用不了几年,也许高中毕业之后,面前的少女,就会出落成一名大美人吧。

女孩子在读完高中、升入大学这几年中变化是最大的。这种常识,城心小姐不止一次向我提起过。

面前的少女在不久的将来也一定会发生变化吧?

真讨厌……想这些做什么。

想要将想法驱逐出脑袋似的,我晃了晃头。

这时看到,摆在桌上的那本杂志,原来是九月份的《远方评论》。那一期登载了小姐的作品,所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似乎正翻看到文学版块。

说不定,这个少女也是小姐的读者之一呢。

“喂,欧阳,你当着黄同学的面发什么呆,太没礼貌了吧。真是的,快点准备一下,采访要开始了。”

刘伯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啊,十分抱歉……”

当着高中女生的面发起呆来,我也真是太不注意了。盯着少女白净净的脸一脸呆相,若是因此被看做是不正经的男人那也无从辩解。

总之,赶忙向对方道歉。

与慌乱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方是一副压根儿未曾在意的模样。少女的表情自一开始起就没有变化过,漂亮的双眸里,只投出了未曾聚焦的视线。

仿佛假物一般。

刘伯大概是不擅长应付高中女生。又也许,是因为不耐烦眼下的沉闷氛围。

中年文士插话说:

“那么,自我介绍就到这里吧。黄同学,请你将电话里讲过的,再详细地给这位助手讲一遍,可以吗?”

少女冷冰冰地点头。

咦——?

忽然。

我看见。

朱红的唇嚅动起来,唇角抿成一弯月牙。

少女似乎笑了。

嗯……果然是笑了。

美丽地,不,应该说冶艳地笑了。

极具女性魅力的笑颜。

根本不像是青涩的少女,是女子的笑容……不,是魔女的嗤笑。

只有魔女的笑颜才能如此眩目吧。

我受到了蛊惑。

一时无法出声。

接下来,听到了铃铛般清脆的声音。这是更具震撼力的,各种意义上都令我嗔目结舌的魔音。

“大家都搞错了一件事情。我的朋友,董渐离她……”

耳旁响起一阵嗡嗡的轰鸣。

——并没有……

似乎听到了不成形的声音。

不明白。

完全搞不明白了。

“欧阳先生……你有在听吗,我已经说过了,我的朋友,董渐离她——”

——没有死去。

这次好歹算是听清楚了。

可是,更大的问题随之而来。

“什么……没有死?黄同学,你这是什么意思……是用词上的修饰,还是?”

好一会后,我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中明显包涵有相当骇人的意味。

现在的我,应该是一副惊惶失措、语无伦次的羞人模样吧。扭头一看,刘伯倒很镇定自若,还向我投以“你看我说得没错这是大新闻吧”的自豪视线。

真想把这个男人拉出去狠狠揍一顿……就当下、马上、立刻啊。

“这不是修饰,是事实。”

黄雨寒用出乎我意料的坚决语气说道。

“呃,可是,这个时间,警方的死亡证明……”说着说着,我的嗓音越来越低,句尾也含糊起来。

根本说不出口。

你朋友的死亡证明书应该都开出来了——如此残酷的话,对这个刚刚失去了挚友的少女实在是讲不出口。

可面前的女孩子一丁点儿也不顾及我的想法。

“所以才说,你们、不,大家……所有的人,你们全部都搞错了!董渐离她——”

——她没有死!

少女激愤的声音相当刺耳。

咖啡厅里的顾客们向这边投来责备的视线。

我有些尴尬了。

再转头一看,刘伯与我们保持了一段微妙的距离,正以幸灾乐祸的表情在本子上写着些什么。原来如此,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根本不打算出声,只想做记录工作。难怪要拉我来这里,什么采访助手,根本把关系说颠倒了。

看来我才是今天采访的主角。

“呃,好吧好吧,我懂了……不,虽然也谈不上懂了,总之请先冷静下来,容我想想,这个,黄同学,你的意思是,你的朋友,董同学她并没有死……”

“对,董渐离没有死。”

少女尖锐的声线终于缓和了点儿。

我谨慎地思考了一下,为了不再刺激少女。最后决定,还是先顺着这女孩,听听看她的想法然后再做打算吧。

“可是,我是说可是,你的朋友没有死,没有消失掉……可是,董同学她,应该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内了吧?”

自己都觉得这番话讲得很失败,句意不明又太过拗口简直像是城心小姐的一贯说辞。没想到,黄雨寒的表情舒缓了些许,点头说:

“虽然董渐离她已经不在这个这个世界之内了。但是,她还活着呢。”

“哦,是这样子……”

我觉得自己掌握一些眉目了。黄雨寒口中的“她还活着”,似乎指的是往生者的肉体虽然消逝了,但其精神仍旧存在于某处——这么一层含义。

往生者归宿何方,这本是宗教与哲学的领域。寻常人听了的话,多半会觉得一头雾水不明就里。

幸亏我认识一位极其精通这些领域的小说家,那个小说家就是城心小姐。我为城心小姐工作,长时间受到小姐的熏陶,久而久之,虽不敢自称行家,但对那个领域的事情,确实也是多少有了些认识。

“董渐离她现在过得很幸福呢……一定正和万里大人在一起吧。真羡慕她呢。”

黄雨寒很羡慕似的说道。

和刚才冷冰冰的模样不同,现在的少女,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情感。看来,这位黄同学,真的很憧憬那位“万里大人”吧。

直觉告诉我,这位“万里大人”,一定是位关键人物。

“黄同学,你能告诉我们这位万里大人,他是谁吗?”

刘伯忽然插话进来。

看来编辑先生也是这样觉得的。

“万里大人、就是万里大人……”

少女理所当然似的回答刘伯。

“这我知道……可是,是人的话,总归是有名字的吧?”

我将对话的主动权夺回到自己这里。

“万里大人就是万里大人……”

依旧如此答道。

少女颦起薄眉来。之前面庞上洋溢的光采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小动物般的怀疑与警觉。

“我知道了,万里大人就是万里大人……对吧?”

似乎再问下去只会取得反效果。我向刘伯使了个眼色,编辑会意,自我克制地重新坐回沙发上。

“嗯,万里大人就是万里大人。”

黄雨寒点点头。紧绷的神色稍微解除了一点儿。

“黄同学,能告诉我们么,这位万里大人,她是你的朋友吗,还是?”

我决定采取迂回战术。

“不,那位大人不是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少女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畏惧,旋即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速度之快,甚至让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万里大人,是团体的导师,是我们的恩人……”

——恩人。

带有浓烈旧时代色彩的词汇竟会出自高中女生之口,这让我颇有些时代错乱了的感觉。

“呃,‘大家’吗?”

“也就是说,还有另外的人吧,其余的人,他们也认识这位万里大人?”

刘伯再一次粗鲁地打断了对话。

黄雨寒听了,身体猛然一哆嗦,向后退去。小动物般的戒备心又明显树立了起来。

真讨厌,别只用一句话,就把我和这个女孩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关系摧毁了啊,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神经大条的编辑。我立刻回头瞪了一眼刘伯,示意他别出声。

刘伯很不服气似的,但还是乖乖闭上嘴了。

嗯,好歹还算识大局,这个男人,唯独这一点值得肯定。

“那么,是这样的吗?”

我尽量用柔和的语气对待少女。

“我们那样的团体,曾经,有过许多成员……”

少女缓缓开口。

“也就是说,有很多的人,他们都曾经受过这位……万里大人的恩惠吧?”

感觉很是可疑啊。

听了黄雨寒的叙述,我的脑海之中有种挥之不去的,新兴宗教的教主大人横行人间般的感觉。

“是的。万里大人是我们的导师,万里大人很温柔、很用心地对待我们,指导我们……”

少女害羞似的浅笑,接着以柔和的表情轻轻点头。

我也作势点点头。

“原来如此。是很温柔的人呢,那么我想,这位万里大人一定,是一位女性了吧?”

这本是试探的话。不料,黄雨寒听后,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不知是失望,还是忧伤的复杂神情。

“不对,不是这样的……”

少女摇头。

“咦,万里大人,不是女性吗?”

预料落空。

我反而有些动摇。

“不对……”

我大为吃惊,眼前的黄雨寒像是一个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可怜女儿,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嘴里说不。

“难道说是男人?”

依旧在摇头。

我有点儿困惑了。

既不是女性,也不是男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不是奇妙的传奇小说,总不会是人外之人吧?

忽然之间,回想起黄雨寒的态度,我恍然大悟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一回事情。

“我只是猜测,请听我说……黄同学,其实你,并没有见过万里大人的真面目吧?”

话语之中如同附上了某种魔文。

少女听后,身上的魔障即刻退散,不知是否真平静了下来,但起码没有再摇头了。

“我,没有那么幸运……不,应该说没有资格……所以说,我没有真正当面看见过万里大人……”

果然是如此啊。

“连大人是男是女,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忧伤地诉说着。

黄雨寒简直就如同一个出生就遭父母抛弃,连亲生父母相貌也不知道的,身世凄惨,楚楚可怜的女儿。

遇上这种情况的我也有些不好受了。

话说回来,连对方的相貌都不知道。这条线索虽说很重要,但眼下再怎样追问黄雨寒多半也是枉然吧。

这方面的话题就暂且放下吧。

“那么,黄同学,你为什么想要联系杂志社公开这些事情呢?”

我决定问一个自己很在意的问题。

身旁的刘伯,表情不自然起来,一副“你问这个做什么”的怪异神情。

“因为,想让更多的人,知道真相……”

“知道真相?”

——让世人知道,董渐离还活着的真相。

少女低下了头。

“嗯,想要大家知道真相,然后呢,还有些什么吧?”

少女——黄雨寒的脸上隐隐浮现出红晕。白皙的皮肤微微发红,意外地有些可爱。

“想要,更多的……和我们一样的人,得到幸福……”

“得到幸福?”

黄雨寒扭捏地,害羞地说道。就好像自己说了羞人话似的,脸红了。

——让世人得到,来自万里大人的幸福。

这些就是驱使着黄雨寒联系刘伯的缘由吗?

也许,刨去外表那层坚固的硬壳之后,这个女孩子的内在,意外地单纯也说不定。

“也就是说,你是在为朋友,还有大家的事情着想了?嗯,黄雨寒,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呢。”

不知觉中我直呼了少女的名字。

黄雨寒笑了。

害羞地、浅浅地笑了。

这才像是一个少女的笑容嘛。

美好的笑颜,为本次采访画上了一个眩目的中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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