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讨厌。
城心小姐指名的臊子面馆今天竟然关门了。
这周围究竟哪里还有面馆我根本不清楚。下着大雨，也看不到能够询问的路人。没办法，只能用笨办法，一条街一条街的寻觅起来。
我冒着大雨，接连拜访了附近几条街区，最终，还是在相隔事务所三、四站外的街上找到了一家面馆。一路上，我光喝西北风就已经饱了，身子冻得瑟瑟发抖，完全没了食欲，不过什么都不吃也不成。最后，我干脆就和小姐一样点了份臊子面应付了事。
待我提着两份臊子面回到事务所，已经过去了大半个钟头。打开盖子一看，面条都泡得有些软了。就为这个，城心小姐用一副极为可怕的怨恨模样瞪了我半天，真是的，也稍微体谅一下冒着大雨，出门找面馆的可怜助手嘛。
“欧阳，面条泡软了呢。”
城心小姐的语气听起来幽幽的。大概，还在为面条的事情生气吧。
“我知道，可是没办法嘛。若小姐肯为我提供使用交通工具的资金，我也不会那样狼狈了。”
“唉，那也太奢侈了吧。那种花钱方式，我这一代人可无法苟同。如果你肯多花点功夫，把这一片的餐饮店位置全部在地图上标记出来，再计算一下最佳路线，怎么可能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呢？欧阳，干一行就要发自内心热爱自己的行业，这样工作才能更进一步哪。”
我和城心小姐明明在年纪上差不了多少吧，真没想到，原来在小姐的心中，竟一直觉得她和我不是同一代人……况且，不管什么时候，城心小姐总能讲出如此道貌岸然的话来。将自己摆在道德制高点上，一副语重心长的年长者模样。
这个人，多半真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城心小姐，没记错的话，我的工作是所长助理，不是外卖小子那行吧……”
为了吃上热腾腾的面条就该乖乖花钱乘车去，这才是我的想法。再说了，为了买餐，特意画一张餐饮店的地图出来。城心小姐口中的“那一代人”的思维实在是极端得有些可怕，恕我这种没有上进心的俗人苟同不了。
“对了，欧阳，有件事情我老早就想问你了。”
所长端起软塌塌的臊子面，很痛苦似的一边吃着，一边盯着我看。
“那些失去的记忆，现在怎么样了？”
见城心小姐在吃面，我也端起自己那碗来，不曾想还没将面条送进嘴里，小姐的问题就来了。
“还是老样子吧……等一下，小姐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
“别管了，总之先回答我的问题。”
小姐在奇怪的地方一本正经起来。没办法，一心不能二用，我只好将碗放下，陷入思考之中。
“大致，和过去差不多……不过，幸运的是，虽说想不起来之前的事情，生活常识之类的倒还没有问题，事故之后的记忆保存与再现的功能似乎也正常，出院之后，我的头也没有再痛过了。”
“你所说的‘过去’，指的是刚出院那时，还是来事务所上班时呢？”
城心小姐很罕见地紧咬住话题不放。
看来暂时是吃不上午饭了。
“我想想……可是那些也没什么差别吧，不论是出院还是上班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起过去的事情来。”
“一点儿都没有想起来？”
小姐有些惊讶，如此问道。
“嗯……应该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吧。怎么了吗，所长您为什么关心起我的记忆来了？”
比起我的事情，小姐的态度反而更让我在意。
“欧阳，记忆的三个环节，你的主治医师一定跟你讲过吧。”
城心小姐吃着软掉的面条，慢悠悠地开口说话。
“这个我知道，记忆的三大步骤是识记、保持，以及再现吧。这三个步骤，其中有一个出现问题记忆便会出现混乱，部分或者完全丧失再现经验的能力，由此便产生了遗忘吧。”
小姐的眼神仿佛在调侃说“不愧是当事人，学得真清楚”一样。
“那么，医院的诊断结果如何呢，医生怎么说的，你的记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叹气说：
“唉，小姐是知道的吧，一年前，我因为事故的缘故而住院。医生告诉我说，在事故中我的头部受到过重击，有外部创伤在先，由此才患上了可恶的记忆障碍。不过，我只遗忘了事故之前的记忆，新的记忆还是可以正常产生的，所以谢天谢地，我的遗忘是由于器质性记忆障碍导致的逆行性遗忘，并非顺行性遗忘。”
“欧阳，听你的意思，你似乎很庆幸自己的遗忘形式是逆行性，而非顺行性的？”
速度好快。
在说话的同时，小姐已经将碗中的面条吃完了。相比之下，我尚未开动的面条完全凉掉了。
我赶忙端起碗，一边吃一边回话。
“要说庆幸，的确是有些庆幸吧。”
“为何呢？”
“国外有一部介绍顺行性遗忘患者日常生活的纪录片，内容很是写实。不知道小姐看过没有？”
小姐微妙地点点头。于是，话题得以继续。
“那部片子的主角患了顺行性遗忘，只能保持几十分钟前的记忆，比如说，主角一觉醒来，就会把昨天见面的人全部忘记……那样的人生，根本连真实与虚幻也分辨不清楚。由于没有长期记忆，今日与昨日的人格也无法保持同一性，那样活着实在是太过痛苦了。相比之下，逆行性遗忘就显得轻松得多了。最近不是有许多年轻人吗，不知道是受了影视作品还是什么的影响，都很期待自己能够失忆，然后开始一场新的人生呢。说实话，这样的想法虽然轻浮，他们的心情我却是可以理解的。”
“原来如此……”
小姐听后，点点头，又问：
“那，欧阳，对于眼下的生活你感到满足吗？”
虽然摸不准小姐的真意。但是出于对小姐的信任，我坦率回答说：
“满足与否，这种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我没有先前的人生经验，也没有‘过去’可以拿来同‘现在’做对比。话说回来，说不定遗忘掉过去，对我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这世上的人，不都在被自己的过去所困扰、束缚吗。”
“欧阳，你的想法虽然有些随性。只是可惜，存在的东西终归是存在的，不睁开眼睛的话，也许能求得一时的安稳，可惜人哪，终归是要睁开双眼看世界的。到了那时，痛苦与烦恼只会成倍的增加哦。”
“城心小姐，你的意思是说……我在逃避着什么吗？”
不论是做事还是吃饭都比寻常人慢上半拍的我，好歹吃完了已经黏成一团的面条。
将碗放下，我与小姐对视起来。
“呵，我的意思是，导致你失忆的根本原因，恐怕多半与你的主治医生想的不同，并不在那儿哦。”
城心小姐想要卖关子似的，先是用手指了指脑袋，接着又移到心脏的位置，悠哉地笑了。
她说：
“多半，困扰着你的记忆障碍并非是器质性，而是心因性的吧。”
不懂。
“这个器质性……还是心因性的区别很重要吗？”
我讲出内心的困惑，小姐听了，坦荡地笑了。
“很重要的哩。”
如同正在教化蛮人的孔夫子似的，小姐用严肃又有点儿玄奥的语气说：
“一般来说，导致两件看似相近的事物最终走向两个截然相反的道路的原因，欧阳，你可知是什么吗？”
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听好了，原因便是那两件看似相同的事物，它们各自踏出的起点——出发点不同所导致的哩。”
还是不懂。
“小姐的意思是，导致我失忆的初因——器质性还是心因性，这是非常重要的出发点？”
“不错。欧阳，千万不要小瞧了这点看似细微的差别，出发点的异同，可是根本上的不同呢，是器质性还是心因性，这直接影响了你的遗忘体验，嗯，甚至于，就连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也会大相径庭呢。打个比方说好了，假设这里有甲某乙某两个人吧，甲某与乙某分别得了一种睡眠疾病，病症的表现形式也是相似的，他们二人只要睡去了，就无法自然醒来。可是呢，导致两人生病的病因却不同，甲某厌恶人世，心中充满了逃避的念头，日积月累，这种心愿影响到肉体层面，终于甲某得了只要入睡就无法醒来的睡眠疾病。这病可谓是甲某心像作用的体现。相比之下，乙某也同样得了但凡入睡就无法醒来的恶疾，可他的发病原因是由于头部受到过重创，脑部受到了伤害，器官病变所以无法醒来。这两人的症状看似相同，其实却是南辕北辙呢。导致你产生记忆障碍的最初原因是器质还是心因，这里面的影响也同样深远，必须得留意才成。”
好一番拗口的解释。
“小姐的意思我大致懂了，你是想说我以为自己是乙某，可是其实却是甲某吧。换句话说，甲某与乙某的例子就是心因与器物的区别吧。这我听懂了。不过，城心小姐，你把这番话也说得太玄妙了啦。甲某也好乙某也罢，最后还不是殊途同归，都得了一样的顽疾嘛。”
我向小姐抱怨起来。小姐则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呵，欧阳，你眼下是体会不到此事的重要性，所以才会这样漫不经心。也罢，看来时机还是不对，这方面的话题暂且收住吧。”
说实话，导致我失忆的原因，或者用小姐的话说，导致我失忆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不，应该说就算我想要认真考虑也无从下手，因为说到底，这些事情不是只动脑子就能解决的。
“……小姐，你认为人会因为失去记忆而发生改变吗？”
我因为刚才的话题而有些低沉。
小姐想必也已经察觉到了，她望了我一眼，回答说：
“要看你指哪一方面……不过，只论性格层面上的话，多少是会的。”
“可是不是有一句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唉，那算是什么话，竟然拿江河山川和人相提并论，百年之后，血肉之躯早已作古成灰，山川河流可还风光如故呢。”
“好吧，刚才的例子算我举得不恰当。可是，过去的记忆对人是否重要呢。找不回来的话，会怎样呢？”
“重要与否，因人而异。至于记忆……就算是找不回来的话，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吧。毕竟，世界没有绕着你旋转，不会因为你的崩毁而跟着陪葬。若要说最严重的后果，顶多，你，欧阳时嘉这个人，作为独立的生命个体，过去的，原本可能是一字型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剧变，结果变成了三横一竖的人生，仅此而已。也许，你永远都不能取回失忆之前的‘自我’。不过，作为补偿，你得到了一场让旁人垂涎欲滴的新生，这，其实是一出比较划算的买卖呢。”
小姐的解释一如既往的拗口，让人难以立刻理解。
我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抓住其中的重点。
“‘自我’？”
“没错。‘自我’，那是你为了得到新生而付出的代价。”
胸口闷闷地有些难受。
正如小姐所言，我的确已经失去了身为我的“自我”。失忆之前的人生，对于眼下的我而言，如同外国的历史一般充满着隔阂感。之前的欧阳时嘉，是一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性格，过着怎样的人生都已不再重要。
对如今的我而言，曾经的“我”，那个欧阳时嘉，他不过是一个外人罢了。
我已变得不完整。不是健全完备的社会人，不，甚至连人也做不来，只不过是残缺品而已。
小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叹了口气。
她说：
“人的基盘是肉体，无他。失去了肉体这个容器，人也好，记忆也好，终归都只会随风消逝而已。人之事，不过如此，只有在当事者作为生物存活时，人的烦恼才会有价值。否则的话，就只是无用的空谈，是无边无际的虚无。而虚无，又是一切拥有思考能力的智能生命的大敌。听好了，欧阳，这世上的生者，大抵都在执着于‘自我’这个如梦似幻的影子，乐于追逐不存在的东西，可久而久之，如此往复，只是任由生命被虚无的欲望所侵蚀。到最后，会失去作为生物的活力，肉体腐朽，衰落地死去。这世上的生物命运大抵如此，若问谁人有耐能脱离此道，自古以来，恐怕只有佛陀一人吧。”
我不明白小姐为何做此长篇大论。
“我听不懂……小姐的意思是，放弃‘自我’这个影子，只要活着便好，任由这样下去吗？”
“我说你哪，唉，这不是刚讲过吗。”
小姐十分不悦地瞪了我一眼，又滔滔不绝地开口说：
“不。我不是刚讲过吗，人的基盘非他而是肉体。那举个例子好了，就拿计算机来说吧，倘若人的肉体是计算机的硬件，那么，控制硬件如何工作的便是计算机的操作系统——也就是‘自我’。你是你，是欧阳时嘉，可你也并非真的就是欧阳时嘉。仍旧不懂？好吧，再进一步说，欧阳时嘉，你所拘泥的‘自我’，不过是计算机硬件的载体——操作系统而已，诸如性格之类的琐事，顶多算是安装在操作系统上的驱动程序，都是不同的。虽说也许会有人将这几者混淆视听，可硬件终归是硬件，软件终归是软件，驱动也只是驱动。不同的东西，终归还是不同的。失忆的你，作为计算机的硬件——肉体并未损坏，丢失的只是操作系统——‘自我’，以及配合操作系统工作的驱动——性格而已。懂了吧？所以才说，东西坏了的话，就去给上面装一个新的，只要硬件没坏就还好，这终究不是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不值得你如此哭丧着脸哪。”
城心小姐这一番将人的“自我”、“性格”比喻成计算机零部件的说辞相当新颖。
更微妙的是，不论理论严谨与否，这番说辞巧妙地将一些原本严肃的概念加以偷换，反而起到了化解心中不快的作用。
“也就是说，‘自我’说到底，只是可以替换的软件系统……而性格更只是那套软件上用的驱动而已？啊……我好像有些懂了。换句话说，只要作为人还活着的话，继续安装新的操作系统——也就是累积人生之中新的东西，装上新的驱动程序，这样就可以了吧？执着于‘自我’，只是在执着于一个虚幻的假象，终归到底，只会害得自己消极而亡吧。”
用计算机来做例子效果似乎格外好。我第一次如此轻松地听懂了小姐的意思。
不过，这也许和话题本身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有关系吧。
接下来，城心小姐押韵地轻声朗诵道：
“要弥合裂缝，须用造成裂缝的东西——
用别种填充物——
只能扩大原有的缝隙——
无法填平深渊——
如果，你用空气。”
轻声朗诵着诗歌的城心小姐格外的超凡脱俗，我侧耳感受着声波的震动，一时忘记了呼吸。
“这……是诗吗？”
“是我喜爱的作家，艾米莉·狄金森的作品。”
朗诵完毕，城心小姐侧起头，浅浅地笑了。
很快，小姐又说：
“找不回过去的自我也无需担心，只要累积眼下的生活，新的自我一样会诞生的。虽说这样一来将会与过去的自我失之交臂，但那还只是未知数，现在不好妄下结论。换言之，现在的你，只要像狄金森在诗中所写的那样，谨慎地选择材料，努力地去填补自己心中的裂缝就可以了。”
“谨慎地选择材料……填补内心中的裂缝……这就是完善自我的方法吗，原来如此，小姐的意思我明白了。”
我罕见地真的懂了。
只用一番话就化解了他人心中的阴郁虚空。看穿了一切的城心小姐，伫立在一个我无法企及的高度。
“不过……”
城心小姐将面前的刘海略略撩起，露出难以参透的表情。接下来，说出一句令我颇为意外的话。
“欧阳，你也许会觉得我在多管闲事，可是，我问你，欧阳，你想要找回之前的自我吗。还是只想将眼下的生活维持下去，等待新的自我完善的那日？”
“这……”
我陷入思索。
这就是小姐之前对我说的，导致两件相近事物最终走向截然相反道路的——“出发点”吧。我清楚这是重要的选择，需要认真抉择才可以。可是，接受之前的自我，就等于放弃了眼下的生活。全盘接受自然是不可能的，有选择地接受又会有分裂自我的危险。况且，之前的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不，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连这种最根本的问题，自己都无法回答。在一无所知的大前提下，我根本无法回答。
或许，城心小姐并不是在问今日的我吧。
“这个……现在的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您。”
结果到最后，我也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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