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浑浑噩噩之中,我真的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意识再度苏醒时,我看到,紧闭着的铁门下面,狭小的缝隙里已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了。

世界是黑色的。

想必已到了夜晚吧。

我睡了多久?是几个小时,整整一天,还是……

想不清楚。

脑袋是昏沉沉的。

身体冰冷四肢发麻。

我已丧失了判断时间的能力。

哒哒哒……

听见殷实的步履声。

受到声音的刺激,我将僵硬的脖颈抬起,关节处咯嘣咯嘣地响起。

面前,坚固的铁门被守在门口的信众打开。一个周身漆黑的清瘦男子信步走进来。

待男子进来后,信众再次将铁门紧闭。

黑色男子傲慢地伫立在我的面前。

来者正是万里教的牧首大人——黄道平。

“欧阳先生,半日未见,看来您在这里休息得还不错哪。”男子揶揄似的说道。

——原来只过了半日。

“她,黄、黄雨寒的情况……怎么样?”

我并不畏惧看见男子。在这栋到处都是异常者的洋房里,我只关心那个少女的状况。

“欧阳先生,您真的很关心在下的那个侄女呢……”

黑色男子有些怫然不悦。很快又说:

“也罢,在下这次前来,本来就打算要一并告诉您那个孩子的近况。”

男子向瘫倒在地上的我走近。

“托您的福,那个孩子的情况暂时平安下来了。”

“……真的?”

我如梦初醒般的叫出声音。又想起这可能是黄道平的谎话,连忙装出一副狐疑的表情。

“是真的。”

男子面色自若,不带抑扬顿挫地肯定下来。

“啊,太好了……”

我有些喜极而泣。视线模糊,眼泪好像在不争气地涌上来。

“欧阳先生,在下回答了您的问题。正巧,在下心中也有困惑,想要为此来请教欧阳先生。”

男子以殷勤的语气说完,又一次向我走近。

当下的黄道平,似乎与我之前看到的他有不同之处。这种微妙的变化,很难直接地指出。大概……

有些像昨天傍晚遇见黄雨寒时的那种感觉。

我诧异地仰首。

“你……也有事情想要问我?”

“不可以吗?”

“不……那倒不是。可是,你想问我什么呢?”

“呵呵,欧阳先生,您把事情想得复杂了。距离祭祀的开始,还有最后的一点时间。在下只是想用这点宝贵的时间,来与欧阳先生友善地谈谈。仅此而已。”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之间不是敌人吗?”

“您与我,我们二人的存在方式是很相像的。我们各自选择了一位大人作为自己的支撑,不是吗,正因为如此……比起那些寻常的泛泛之辈们,互为对立面的我们,身为敌人,只会更加渴望了解对方,知晓对方隐藏起来的弱点,从而寻觅到将对方彻底击垮的方法。请问我说得对吗?”

“也、也许是这样吧……罢了,事到如今,有什么话就请你直说吧。”

我低下脑袋想了想,然后狐疑地点点头。

男子见我首肯,再次殷勤地笑了。

“欧阳先生……这次是为了那个孩子,为了黄雨寒的缘故,所以才独闯本教总坛的吧?”

黄道平开门见山地问我。

我想不透男子提问的用意,一时愣住了。

“这,事到如今也不需要隐瞒。不错……当得知黄雨寒被送到你的中医房接受救治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来救她了。”

“看来,欧阳先生果真很是中意那个孩子呢。”

“你在说些什么,什么中意不中意的,我并不是因为那种原因才……”

“欧阳先生不需要掩饰的。您如此执着于那孩子的原因,不是中意又能是什么呢。”

“不是这样的……”

我无法回答。

黄道平看到我失语,又笑了。

“这样好了,本人就为欧阳先生退上个一万步,抛下那个孩子的因素不谈吧。欧阳先生这次前来,不是为了黄雨寒,而是为了来解决与本教之间的渊源——本人就这样理解好了。”

“什么叫‘就这样理解’……”

我本想为自己辩解,黄道平抬手将我制止。

“欧阳先生,在下一直都有一事不明,您哪,为何非要与本教这数不胜数、灿若繁星的虔诚教众为敌呢?在下想不明白,您能从这种鲁莽的,两败俱伤的对抗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黄道平很是认真地问我。

“黄道平,你想错了……实话告诉你好了,在来万里教之前,我曾与一个人有过君子协定,承诺不去动摇万里教存在的根基。那个人,与我有协定的人是我的恩人,我总是在受那位恩人的照顾,一直没能回报给人家什么,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我打算要拼上一切来兑现与她的承诺……所以说,这一次,我既不会与你的教团为敌,也不会插手你们万里教的内部事宜。”

“哦?”

黄道平质疑似的挑起眉毛,又说:

“真是令人感动呢。可是……既不这样也不那样,这种天真的想法有可能实现吗?算了,也罢,在下也不想多嘴,那请问,欧阳先生此番前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只为我自己,还有那个女孩而来——为了我们,我一定要亲手毁掉你创造出来的疯癫噩梦。”

我深吸一口气,将酝酿多时的答案说出。

“欧阳先生,心中真是这样想的吗?”

黄道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再不久,最后的演出就会开始了吧,看来……现在就将话说明白会比较好一些。”

“在下洗耳恭听。”

我看着面前的黑衣男子,预感到结局将要临近,心情变得平静。

“老实说,我根本完全不了解你。黄道平究竟是一个善良的人,还是一个恶毒的人,倘若有人这样问我,我一定会回答说不知道。是的,因为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虽然我一直在进行调查,试图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来还原这场浩大事件背后的真相。若你要问我的调查进展如何,我可以回答你说‘进展得还不错’,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大致上已经搞明白了。可是,搞明白逻辑上的因果关系是一回事情,试图通过这些逻辑的拼图残片,来还原一个个人格鲜活的当事人,就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坦诚地说,当我找到的拼图残片越来越多时,黄道平,你在我脑中的轮廓却变得越发模糊了。一开始的时候,我曾经自以为自己了解了你……疯狂的你,恶毒的你……可是现在,我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自信了。我遗憾地意识到,即便是当我完全搞清楚了事情的真相,我也仍旧不能理解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出于怎样的考量——毕竟,我不是你。”

原本昏沉的思绪随着诉说而变得清晰明亮。

我流畅地说着,黄道平在一旁听着,一言不发。

“黄道平,同样身为男人,我却完全不了解你。你有过怎样的人生,你为什么要创立万里教,你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尚未被发现的拼图残片,我得承认,即便是互相敌对,我也不了解你——我的敌人。你的事情我不清楚,所以没有资格,也不敢妄下雌黄。但是,除过你之外,我还认识你的侄女黄雨寒,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请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这一点。那个女孩告诉我说,在她的父母离世之后,你就是她的监护人。这是事实吧?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着,那个女孩——黄雨寒曾经说过,对于她而言,黄道平虽然是个有些冷漠的叔父,但是也是家人。黄道平,那个女孩曾经坚信着,你就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的家人。那个女孩,自始至终都把你视为家人,可是你呢……却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黄雨寒与万里会有所牵连,我想你应该是早就知道的吧?你明明是距离黄雨寒最近的人,知道一切,却什么也不做,甚至还任由她去做傻事……”

我的声调愈发变得高昂。

黄道平沉默地听着,没有反驳。

我稍作停顿,将复杂的心情整理一下后,继续往下说:

“现在,黄道平,我得向你自白一件事情。一件非常卑劣,非常低下的事情,那就是——我憎恨着你,黄道平,对于你的所作所为,无论理解与否,我都永远无法原谅你。也许在许多年后的某天,我会忽然察觉原来你也有自己的苦衷,原来你也只是一个事件中的受害者——也许会有这种可能性吧。诚然,我不了解你,你究竟有怎样的缘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为何不去扮演一个叔父的角色,而是去做什么宗教团体的牧首大人……我现在无法理解你,也许之后也不会理解你——又也许,我此生此世永远都不会有理解你的那一天。就算是这样好了,就算我这一辈子都会继续憎恨着你好了,我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是的,我决定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永远都不会宽恕你。不论是活着的你,还是死去的你……我想,你大概也很厌恶我吧。这样正好……如此一来,我们二人就是永世的宿敌了。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和解的一日,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就是永远的敌人,我们永远都会互相憎恨对方,互相将对方的重量,背负在自己那低贱的身躯上,任由心与灵魂在丑陋的仇恨之中堕落萎靡吧。”

“欧阳先生,您一直在说‘永远永远’的,就这样子,永远互相憎恨下去吗……对于血肉之躯而言,那可真会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呢。”

黄道平终于打破了沉默。

黑色男子轻声喃语着,他的表情复杂。

“漫长就漫长吧,就算是条前往永恒的道路,路上有敌人相伴的话也不至于感到寂寞吧。黄道平,你听好了,刚才的那些就是我的自白。我这次之所以来万里教,就是因为厌倦了这个由你缔造出来的,永无止尽的悲伤故事。经历过先前的事情,我学到了不少教训。这一次,我不会再说自己是为了别人而努力了。世人皆自顾不暇,只是在自私而自顾地分割视野,划出一个又一个相互重叠的圆圈将世界撕裂。却又狡辩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大善,是为了他人,为了集体,为了世界能够变得更加美好而作出的牺牲与考量……没记错的话,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曾讲过类似的话语吧?真是讽刺哪,到了今日,这其中的滋味含义终于算是让我搞明白了……也许,如果世人都能抛下个体的伪装与伪善,只以自我利益为中心,自私自顾行动的话,这个世界,也许反而会变得更加和谐一致……你说对吗?所以说,我也是一样的,看吧,我现在就作出承诺,本人,欧阳时嘉在这之后的一切举动,与人类社会的法律,与道德观、宗教观、善恶观,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关系。我之所以来到这里,独创万里教的总坛。究其原因,是因为我个人想要来这里。这一切,都只是欧阳时嘉,与黄道平之间的个人恩怨,我可以保证,在这件事上,不会再牵扯进任何多余的人和事了。”

“这可真是一番足以令人相当钦佩的自白……欧阳先生,您说这一切,都只是您与在下之间的个人恩怨,您今日前来,只是因为自己的愿望与意志,想要前来,所以便来了吗?呵,真是令人惊异,没想到您竟达到了这种境界……看来,昨日与您短暂地告别之后,您又思考了许多事情……”

黄道平听完,似乎并未被激怒。男子露出愉快欣慰的笑容。

接着,他说:

“您的愿望与意志虽然令人钦佩。只不过……有一件事情在下需多说一句。”

“什么事情?”

“刚才您说,这个永无止尽的悲伤故事是由在下创造出来的吧。在这点上,您弄错了。在创立万里教之前,本人只不过是一介医师,像在下这样的俗人,哪里有能力创作出如此浩瀚的剧本?所以本人才一再解释说,欧阳先生,您在某些地方上,有些过分高估在下的能力了。”

黄道平说完,竟低下头笑了。

“哼,我知道的。为这个剧本书写开头的人……就是那位我先前提及到的贽姬静女士吧?”

“最后还是要把话题回归到原点上吗。”

黑色男子听了,静静地、轻轻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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