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凉如昨，纤月盈钩。
三面环山的小村，入夜后，就是连村头酒肆的招旗也降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杆子。
此夜寂静，村中百多户人家都是低矮的屋房，只剩下几户人家的屋内还点着油灯，幽幽的烛火微弱的光亮打照在窗上，透出微弱的光，点缀整个小村。
老方头坐在村头的酒肆旁，酒肆关了门，但门口还是放有一张桌子两张长凳，这是自打当年酒肆的老家伙就沿用下来的习惯，而且还留有半坛酒。老方头坐在长凳上，也不用那桌上唯一一只小巧的杯盏，枯瘦的手轻易捧起仍有大半坛酒水的酒坛子，大口往口中灌着烈酒。他向来是身无分文的，早上酒肆开门时候，若是老方头来喝酒，当年的老家伙是提起扫把赶人的，现如今接手酒肆的小家伙倒没有学当初那老混蛋喜欢提着扫把赶他，而是年轻气盛，扛起长凳就能追老方头半个村的。
但是老方头若是有半夜时候摸到酒肆门前喝酒，一样是从来不留下分文，老家伙次日绝口不提此事，如今的小家伙也和那老家伙一般模样。当然，酒肆门前的这坛子酒，从来没有空过。
老方头放下酒坛子，双目紧闭，脸上的皱纹愈加多了。
村后山，一排排墓碑规矩地立着，四下的野花野草疯了似地长着。这些墓大多是有村中的人户来打扫除草的，之时村中人都遵循着清明时节前后一个月来打扫上坟，其余时候这里只是块荒地。枯树在这堆墓碑后头的杂草丛生处孤孤立着。月明星稀，此时正有一人在枯树面前立着。来者手中有香、有酒、有糕点，这人竟是将一株枯树当作为墓碑。确实，在这株枯树下头，葬着一人，正是这半夜站在树前的他的爷爷。
他是白面，他是徐七。
徐七站在枯树前有炷香时候了，那三柱香都已焚烧殆尽。糕点放在树梢上，酒水洒在树前的野草之间。枯树不过人高，自他幼时记事起，枯树就在这儿立着，枯树一直是枯的，却在这二十年来受尽风吹雨打也不再断一枝，不再枯分毫。还记得当年老方头跟他讲，但凡惹了事惹得他爹娘生气了，就往枯树这躲，就是被爹娘寻到后，也再不会打骂他。徐七试过一回，但他至今仍记得爹娘花了半个时辰后寻到他在这枯树处，两人脸上的表情。是的，那一回惹得隔壁村学堂老夫子生气跳脚，气得他娘追着要打他，可在枯树下寻到他后，回家只字不提，本来因他而显得欢闹的家沉寂了整整数日。在那之后，徐七就算惹了天大的事，也绝不往枯树下躲。此刻，他在树前静立无言。
徐七记得子小时候起清明前来树前上坟，留下糕点和整坛的酒水。可当他第二日来树下时候，绝对会见着狼藉的糕点盘和空空的酒坛。就算告诉爹娘是老方头吃光了糕点喝光了酒水，也只能换来前者不在意摸摸他的头，以及后者故作气愤不搭理自己的半日时景。
月明星稀，山间的风似流淌的水，抚过小腿高的野草，淌过心间。
他依稀笑了，可惜在这黑漆漆的夜色中，无人看见。
他的笑无声无息，只有脸上的笑意，以及流落出的滴滴晶莹，慢慢的变作一道道淌下脸颊，风中依稀飘荡着呜咽声。
徐七在寂静的村中慢慢走着，小路弯弯曲曲，两旁都是入夜睡去的人家，他借着月色辨清小路上的坑坑洼洼，其实若没有这月色，他依旧能记着走了整整十多年的村中小路。他突然停下了，面朝着的是一处小院子，熟悉的小院子，院中还有墩木桩子，记得当年他向爹讨要木剑的时候，爹就是整夜坐在木桩子旁，用斧头砍砍，用小刀削削，次日便是给他了柄精致的小木剑。老方头还常嘲笑爹是只会这些个手艺活，在田间劳作还算是埋没了如此好的手艺，若是当个木匠肯定能拿到比田中耕作来的多的银两。
院子很小，屋子不大。
三连间的屋子，中间是吃饭的正堂，还有个可以睡得下三人的炕。右旁是爹娘的屋子，左边的是自己的屋子，旁边还有间独立的屋子是烧饭做菜的炊房。
右边的屋子中仍点着油灯，屋中人未睡。正堂的门还只是虚掩着，似乎等着某人的归家。
徐七笑了笑，推开小院的门栏，走入。
天已拂晓，村中四处是公鸡的啼鸣，此起彼伏。
有些人家已经升起了炊烟，袅袅如道山仙云，扶摇而上，空气中飘荡着柴火味。
老方头趴在桌上，气息平稳，身上披了件年轻人穿的干净布衫，正能为他掩去半夜的凉意。老方头大约也不明白为何半坛子酒水就能让他沉沉睡去，甚至是连等的小家伙都没能见上一眼，便是一睡到天亮。
老方头皱了皱鼻子，在喧杂的鸡叫声中睁开了眼。柴火味让嗅入，呛得他咳嗽了好一阵子。
“他娘的，一堆鸡，哪能睡得上好觉。等着，总有一天老家伙来气了吧你们一只只拔干净毛，缝上尖嘴，让你们这群鸡儿鸣鸣鸣的。”老方头揉了揉脑袋，见到桌上有封书写干净的纸张：
老方头，什么时候半坛子酒也能让你醉成这样了？推你打你好几下都没能弄的醒你，我也只好跑回家拿了纸笔写下这么些话。爹说你等在村口，似乎想跟我交代些什么，但是你想说，我却不想听。刚好，你睡着了，那我也就顺手推舟给你盖件衣服留封信走了。
后山的坟我上过了，留下的糕点是过了时候的，你要是还馋嘴要吃到时候拉肚子了可别怪我，酒水自然是洒在草间了，你一晚上喝的也算是够了吧。
话说你都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过些日子了，不然就按你说的一样，憋久了会坏。听娘说隔壁村的王寡妇到现在还是寡妇，她可是拒了好几个老家伙，说是只钟情于你，你这老家伙可别总不识好歹啊。王寡妇家的王姑娘我小时候和你一样觉得蛮水灵的，只是碎嘴。听说王姑娘跟人跑了，你要是娶了王寡妇，也没人会跟你碎嘴的，多好。
再有，你总是半夜来喝酒不给钱，听说你早上时候来喝酒总要被孙哥扛着凳子追半个村，哈哈哈哈，当年孙爷爷也是提着扫把赶你，瞧瞧你的名声多差。
闯江湖这么五六年下来了，你口中的徐小子也没能弄出什么名堂，该有的你大概也都知道个清楚了，不过我倒是攒了些钱，别多想，都是一文一文挣来的！大概也就五六十两的样子，三十两我置成了银票孝敬爹娘了，剩下的零头全都堆在这桌上。记清楚了，大堆是给付酒钱的，这么多年酒水白喝下来总得付钱的，这酒肆开了也赚不来多少钱，有你这么个“败家子”更是头疼要死的。小堆的五六两你自个拿去花，别跑城里赌钱就行。老方头，你口中的徐小子现在长大了好多，可是当初打算走江湖十年，既然现在时候还没到，那就没有退隐江湖的打算，今趟路过家门也不能不入的。老方头，记得照顾好自己。
徐小子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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