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晴空，一只木槎随波涛起伏不定。
木槎上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
小的约莫五岁，姓李，双名宝簪，乳名叫“玉娘子”。
他的父亲是大唐圣域故天师李淳风。
小宝簪咽了咽喉咙，终于问道：“神鹤先生，阿爷不是应帝命卜算吗？为什么还会触怒圣人？”
在得知李淳风被问斩后，神鹤空海一直想逗小宝簪说说话，免得小家伙憋出心魔来，可又不知道怎么逗才合适。
终于，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家伙主动开口，让他很惊喜，又很沉重。
“或许如野店里的那些闲客所言，说了不该说的话。”神鹤空海皱着双眉，他很不想谈论好友犯蠢的话题。
“阿爷说了什么？”小宝簪要问个明白。
“他说了两条谶语，其一是：素灵死而王迹开。”
素灵死而王迹开？
小宝簪不懂，“其二呢？”
其二？
廿年后，云雷贼寇叩关，今上御驾亲征，暴毙于倾天关城楼，身首异处。
海上浮槎缥缈，星夜更有鱼龙。
小宝簪不觉得孤独，也不觉得害怕，流离失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抬眼观星，小家伙努力回想中原亲朋的音容笑貌——尤其是风白。
他害怕遗忘，可又清楚地知道，经过漫长的岁月、长久的别离，终究还是会忘掉的。
他突然很恨，恨自己不会丹青，然而转念又想，就算会也要有笔墨纸砚，就算笔墨纸砚都有了，能画出风白的样貌留在身边，多年后，风白还能是一样的容颜吗？
神鹤空海坐在木槎上，放出一根钓竿，静候鱼龙来食。
他的鱼钩却是直的。
他虽然出身扶桑，却极向往中原，在中原的十余年里，他早就听说过“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他不敢自比于姜太公，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他总归也有些遗憾——身为刀客，入大唐原为比武切磋，只论刀法，他的“一尺双刀术”诡异凌厉，跻身中原刀界前五当无问题，却与新出的刀界翘楚太史神龙擦肩而过。
他答应李淳风，一定会护送小宝簪出海寻仙。
他其实并不相信东海有什么仙人左长风，他就是从东海过来的。
可他还是答应了李淳风的请求。
因为他相信好友。
水波突然异动。
赫然，神鹤空海被不远处的一道水墙拉紧了神经，喝道：“簪儿，到我身后来！”
小家伙跑到神鹤先生身后，急问道：“神鹤先生，怎么了？”
说话间，巨浪已逼近！
小家伙终于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瞪大双眼，惊恐地凝视着。
“斩！”神鹤空海爆喝一声，双刀狂斩，生生破开水墙！
小家伙目睹神异，张口结舌。
他实在是不敢相信单凭人力就能劈波斩浪！
以前，他在看到大师兄施展各种稀奇古怪的术法的时候，只是觉得精巧。
啊，大师兄……
在阿爷死后，才二十出头的大师兄立即被圣人封为新任大唐天师……
飓风呼啸，小家伙站立不稳。
“神鹤先生，我站不住了！”小家伙扯着大人的衣襟叫道！
闻言，神鹤空海迅速把左手刀横着咬住，空出手来抓住身后的孩童，右手仍奋力挥刀！
人力有穷，终将筋疲力竭。
想到极有可能出现最坏的结果，神鹤空海咬着刀，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吼声，似落入死地的野兽一般。
水墙呼啸而过，前头已无第二道夺命惊涛。
身体仿佛被掏空，神鹤空海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神鹤先生，你怎么样？”小宝簪顾不得手臂酸软，第一时间跪到木槎上询问神鹤先生的状况。
神鹤空海摇摇头，抬眼看着前方的碧空，“簪儿，你看！”
小宝簪跟着抬头望去，心魂一荡，脱口说道：“历尽劫波见星月，方知万物更奇绝。”
闻此十四字，神鹤空海愣了一下，忽地纵声大笑。
猝不及防，小家伙以为神鹤先生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瞪着双眼懵了好半天，很快就被一股旷达快意感染，也仰头哈哈大笑。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海天一色的世界里齐笑，笑得鱼龙出水，星河摇动。
“神鹤先生，你学的是什么刀法？竟能劈波斩浪。”
“我带你去拜师学仙，你学成后何止能劈波斩浪，止风息浪也不在话下。”
止风息浪？
小宝簪将信将疑，“风波浪涛是天地之力运化而成的，天地之力怎么能被人力所遏止呢？”
神鹤空海笑道：“你想不想学到止风息浪的本事？”
“当然想！”小宝簪两眼放光，“能止风息浪就能让人动弹不得，那么我去杀李伏芝，就不会波及无辜了！”
神鹤空海点点头，神色却略显黯然。
斩了圣王，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波及无辜的。
“如一切顺利，那么二十年后让李伏芝身首异处的人就是你。”神鹤空海悠悠一叹。
传言学仙杀人必遭五雷轰顶，届时天劫殛雷轰下，难免形神俱灭。
小宝簪不知此等传言，决然道：“李伏芝必须一命还一命！”
神鹤空海道：“记住，见到左仙人要正心诚意，不要说打打杀杀的事。”
小宝簪点点头，“神鹤先生，真的能找到仙岛吗？”
神鹤空海已赌上性命，回道：“能。”
木槎漂游不定，三个月后还在海中。
眼看食粮已快吃完，神鹤空海每日少食，趺坐养神，好让小家伙能多坚持几天。
食粮终尽，只能抓海鱼充饥。可是海鱼不常有。
此外，已没有饮用的水。木槎上的两个人就天天盼着下一场雨。
一直没有雨，只有空碧如一的大海星月。
越发疲乏，已经接近极限。一个星夜，神鹤空海实在困得很了，打了一个盹，睁眼忽见小岛赫然。
“是仙岛！”小宝簪也看到了，“快划过去！”
神鹤空海激动，却又谨慎，“别慌，要知行百里路者半九十。”
小宝簪当即停止喧嚣，心想神鹤先生的确已疲得很了。
“慢慢划过去。”神鹤空海又道，“海中有蜃楼，切不可因它迷失本心。用力过度，到头来一场空，便是灾劫降临之时。”
小宝簪终于明白，应道：“好。”
笃。
清脆的碰击声，真实不虚。
神鹤空海大喜过望，不等小家伙欢呼，早已张开臂膀一搂，挟着小家伙纵身跃上孤岛。
岛上没有仙气飘飘的氛围，雾蒙蒙阴森森，更像是人迹罕至的荒岛。
小宝簪一咽喉咙，“神鹤先生，这里真的有神仙吗？”
闻言，神鹤空海突然想起他那位天师好友豪赌时连命都敢搭上，心里直打鼓，那时信誓旦旦，眼下可是空空如也啊，心念数转，整个人忽地一震！
莫非，好友是以寻仙为借口哄他带走小家伙的？
江湖传言东海有仙岛，岛上有仙人左长风，可谁也不曾真正见过。
大海茫茫，寻仙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定有。”神鹤空海回答得很果决，没有露怯，也当是给自己打气。何况就算没有，大不了做个岛主，教簪儿双刀术！
小家伙望四处看了看，实在是瞧不出周围的环境有什么“一定有”的气势，皱着个脸道：“万一没有呢？”
神鹤空海笑道：“那就自力更生，等备足三个月的食粮再浮槎出海，继续找！”
话音未落，忽然一声怪啸，一道黑影迅猛窜出，直扑小的那个！
就在小家伙木然不知闪躲之时，神鹤空海已划出一刀！
怪兽嗷叫一声翻在地上，又迅速爬起，对着神鹤空海俩人龇牙咧嘴。
鲜血不断从怪兽脸上滴落，血腥味刺激着人和兽的杀意。
神鹤空海已饿得筋疲力尽，又因出手仓促，奋力一刀竟然只是划破了怪兽的左眼，很是不快，一面叫小家伙退到身后，一面饥渴道：“正好肚子饿，它倒自己送上门来！”
小宝簪道：“神鹤先生，会不会是神仙给的考验？”
神鹤空海训道：“什么考验！别分神！”
考验？不会吧？神鹤空海舔了舔嘴唇，寻思若是考验，必是考验他那满身戾气。
不能杀？
错了。强弩之末，一念之仁换回来的极有可能是亡命辱身。
神鹤空海杀气一凛。
兴许是感受到极重的杀气，怪兽步步后退，突然掉头钻进灌木丛中。
松了一口气，神鹤空海叹道：“簪儿，千万记住了，遇到攻击时首先要想着干掉对方，切勿胡思乱想。”
闻言，小家伙连连点头，“嗯！”
“走吧，先找个山洞落脚，顺便看看有没有神仙。”神鹤空海以一句酸溜溜的话作结，不收刀，走去削了一根树枝给小家伙，罢了又削来两根双指粗的树枝绑在小家伙身上，高过头顶。
小家伙挠挠头，“神鹤先生，我手里的这根可以用来防身，身上绑着的两根有什么用处呢？”
神鹤空海呵呵一笑，“要是拐杖防不住，身上的两根可以让野兽不好下嘴。”
“哦！”小家伙恍然，嘻的一笑，跟着神鹤先生望深林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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