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可言神思恍惚，觉得这场景份外熟悉。他已在梦境中经历过这场景了。大难临头，瑟瑟发抖，没有逃生之路。
每一个漆黑的夜里，他自梦魇中醒来。梦中的记忆仍然 分外清晰，那是可以蚀骨消魂的梦魇。
在梦中，黑衣人的景象得到了夸张和变形。它变得更高、更大。它在扼住封可言咽喉的时候，封可言发现它比自己高出近一倍，那细长的身躯将自己的视线全部挡住了。它那枯黑的手指就像老鹰的利爪，自己的咽喉被扼住后只能两脚乱蹬，束手待毙。不光如此，梦中的黑衣人没有脚，它像一片黑云那样漂来漂云，无影无踪。它的无处不在，让封可言所有关于逃跑的努力都无所遁形。
现实中的黑衣人与梦中的黑衣人严格来说有多大区别呢？它没有那么高大，它也不会飞，可是它一样无处不在。只要封可言的头脑中有了逃跑的想法，黑衣人就会如影随形的出现。封可言一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差别。黑衣人在现实中本不应该出现的，可是他却出现了，这实在没有办法解释。
封可言逃到旧林之后，黑衣人似乎完全放弃了对他的追索。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黑衣人始终没有出现。封可言偶尔想起黑衣人，黑衣人不再依封可言的想法而生。封可言最后一次见黑衣人是在横琴峡谷大桥上。那时，黑衣人没能通过峡谷大桥。封可言猜测一定是什么特别的原因，让它们没有办法通过大桥。现在他知道了，那里根本是两个世界的界限。
封可言为摆脱了黑衣人执着的追索而欣喜不已。他的头疼的毛病不治而愈了，晚上不再做噩梦了，可以安心地睡觉，安心地醒来了。他告别了战战兢兢，食不甘味，睡不安寝的日子。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殊不知，幸福一闪而过，好日子总归是有尽头的。
黑衣人是奔着他来的，这很明显。黑衣人通过罩上白斗篷，获得了穿越横琴峡谷的能力。如此说来，他们从未放弃过，他们一直在像地鼠打洞一样挖个不停，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自己睡在一个蛋壳中，以为可以高枕无忧，而危险却实实在在的迫近了。
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他逃无可逃。
他生出了自暴自弃的想法。既然逃不脱，就不要再逃了吧。
旧林的居民仍在为如何抵御黑衣人而讨论着。人们神情肃穆，连蓝皮人和树人那不容易看出表情的样子，封可言也能感觉出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深含着担忧的。
“我有办法。”封可言向前一步，喊了出来。一旦做出了决定，他的声音倒坚定了几分。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停止了。广场上一片寂静。风吹打着树叶，头顶上几片变黄的银杏叶子落了下来。
封可言伸手接住了其中的一片，那叶子上有着清晰的文理，呈现完美的扇形。
“黑衣人是来找我的，我跟他们回去，旧林就能平安。”
封可言的语调有一丝波动，那是心底的不安牵动的。
封可言的声音在主场上静静地回荡着。
“我去见黑衣人。”封可言又补充了一句。
木子苑的神色变了，她轻轻地扯了扯封可言的衣衫。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她轻声说道。
封可言轻轻摇了摇头，一脸的悲戚。
“这是最简单，最有效的解决方法。”他转过了头，轻轻地对木子苑说道。
木子苑轻咬着嘴唇，固执地摇着头。她要哭出来了。
“先请你回避一下，我们要讨论一下你的提议。”熊对封可言说道。
封可言点了点头，向自己的小木屋走去。
他回到了自己的木屋，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他看到了桌上放的一盒止疼药。那是治疗头疼的。他将那盒止疼药装到了上衣兜里。
他的头痛病几个月来再没有犯过，但回到了那个世界，这盒止疼药大概能用的上。
他来的时候连行李也没带，所以他也不用带走什么东西。他从屋子里出来，抬头去看天上的星星。
广场上的居民在讨论着他的方案。
他站在了房檐下，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旧林的月亮有点不太一样，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太一样。今天，他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同。月亮上的阴影不太一样。凭借他在课本上学到的，他知道那是月球上的环形山。而旧林的月亮，那月亮上的阴影是淡绿色的。
此月亮到底是不是彼月亮呢？他开始凝神思索这个问题。
广场上的讨论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熊、狐狸、白鹭、木子苑和旧林的其他居民朝小木屋走了过来。
封可言注视着他们。他们救不了我，即使逃到了另一个世界，黑衣人也会把自己抓回去。
封可言不会让他的朋友为难的。
“我已经准备好了。以黑衣人的行进速度来看，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我们一致决定，”熊准备说出结论了。熊一脸的肃穆，眉头紧锁着，似不忍说出那令人痛苦的决定。
“我们的决定是不把你交给黑衣人。”熊说道。
“旧林绝不出卖朋友。”白鹭说道。
“你通过了腾蛇的考验，我们可以不相信你，但我愿意相信腾蛇。”狐狸说道。
木子苑不说话，眼泪却流了下来。
封可言没想到是这样的决定。这让他吃了一惊。
“可是，那样旧林会有危险，你们都会有危险。”封可言听到这个决定，在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可是，他为自己的沾沾自喜而感到羞耻。他为这几个朋友的决定而感动。可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而牺牲整个旧林，是他不愿看到的。
“旧林如果那么脆弱，恐怕早就不存在了。我们还有退敌的法子。”熊安慰封可言。
“是什么样的法子？”封可言问道。
“我会用溯光镜创造出一个时空迷宫，这个时空迷宫只有唯一的一个出口，而那唯一的出路不是通向旧林的。”狐狸自信满满地道。
“我会弹奏一首蓝色海妖的曲子，让敌人陷于幻觉之中。这样他们就会在迷宫中迷失，他们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迷宫，而他们一旦找到了出口，也只能是回到滨海那边的人类世界。”熊说道。
“黑衣人会与我们的世界擦肩而过，永远没有交集。”狐狸总结道。
“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木子苑小姐，请你留在这里吧。”
白鹭当先向前走去，他总是最一往无前的那一个 。熊跟狐狸也向前走去。他们一起登上那架飞行器，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在漆黑的天空中，那架飞行器就像一团流动的火焰。
封可言为木子苑沏了一杯绿茶。
木子苑捧起晶莹的玻璃杯子喝了一口。
“子苑，你有一点紧张，他们应该会安全回来吧？”封可言看穿了木子苑心底的不安。
“我是有一点担心，但不是为这个。你还不了解他们的能力。你了解了他们的能力，就不会为他们担心。我担心的是你。”
木子苑从杯子中抬起头来，一双玲珑剔透的眼睛盯着封可言。
“跟我讲讲男爵和黑衣人吧。”
封可言抬起了头来，望着木子苑那双清澈的眼睛。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想要一吐为快的冲动。
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封可言出生在一个贵族家庭。男爵涉足的生意五花百门，主要的是房地产和钢铁生意。黄金二十年时期，男爵几次大的赌注都赌对了。他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购入了市区的十几片烂尾楼，而这些土地在几年后飙出了天价。意气风发的男爵又进军钢铁产业，凭借敏锐头脑和政治上的优势，几年后便成为黑谭市最大的钢铁公司。
男爵专横霸道，脾气暴躁，不听人言。事业上的成功加剧了他的自我膨胀。他将成功归因于自己坚持己见，毫不妥协的性格。在公司里，他像个暴君那样发号施令，在家里也是如此。在那样的家庭里，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团让人呼吸都要停滞的空气中。
男爵会提前一周拟定接下来一周每日三餐的食谱。每周的食谱也几乎是相同的。接下来的一周，就吃食谱上订好的东西。从来不会有什么变化。这些食谱绝不会征求其他家族成员的意见，并且显然是男爵心血来潮决定的结果。他并不知道他的妻子喜欢吃什么，也从不征求她的意见。他认为他的妻子应该喜欢吃甘蓝、土豆、玉米和羊肉，所以这几样东西经常出现在食谱当中，而他的妻子其实对玉米和羊肉过敏。
封可言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久违的活力和欢乐。面目可憎的男爵竟也和颜悦色起来。他就想要一个男孩，好用他来继承自己的产业帝国。他的妻子这一下可是立下了很大的功劳。为了奖励他的妻子。他们家的食谱终于变了，里面加入了妻子喜欢吃的鳕鱼，去掉了她一闻上去就要作呕的羊肉，但仍然保留了玉米。
男爵如拟定菜谱一样拟定了封可言的人生。他的母亲曾经建议不用这么早来做规划的，可是父亲一皱起眉头，母亲便吓得噤口不言了。
封可言长到三岁的时候，他的妹妹出生了。父亲对这个后出生的女孩是一点也不在意的。在他封建的观念中，女孩是不能继承家业的，所以他的妹妹受到的关注不多，反而获得了更多的自由。他真的羡慕他的妹妹。
父亲的接班人计划开始正式实施了。他的每一天都被严格规划好了，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开始学习，几点上床休息。男爵专门请来了金融学和建筑学老师来教他。男爵认为，为了更好的拓展公司业务，金融和建筑学方面的知识是必不可少的。
封可言长到七岁，对自然科学萌发了强烈的兴趣。他偷偷地在一个小屋里做起了实验，还向父亲提出要学一点科学知识，要买一些实验材料。父亲缓缓地摇了摇头，走到他用来做实验的神秘花园，砸碎了所有的实验设备。封可言唯一能做的是蹲在那里无声地哭泣。
封可言的叛逆性格一点点显露出来。他受不了这样的专制，开始尝试逃跑。男爵绝不容忍这样的背叛，他变出了三个黑衣人。每当封可言逃跑的时候，黑衣人就会出现，不论封可言逃到天涯海角，黑衣人都会把他给抓回去。
十三岁时，他开始第一次逃亡。迄今，黑衣人已经整整陪伴了他十年。发展到最后，黑衣人和封可言之间建立了极亲密的联系。只要他的头脑中逃跑的想法变得强烈起来，黑衣人就会随时随地出现。
在抵达旧林之前，封可言已经逃了十次，平均每年一次。每一次被抓回去，他都会遭到严厉的惩罚。施之于身的痛苦一度让他放弃了逃跑的打算，而家里窒息的空气一次又一次催生他逃跑的想法，结局却早已注定，一定会被抓回来。
“我想要自由。”封可言喘着气说道。
他把自己的经历讲了出来。讲完了，变得默然，半晌才接了下去。
“没想到黑衣人居然追踪到了这里，我想我还是乖乖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吧。”
木子苑眨着晶莹的眼睛瞧着封可言，她听得入神，杯子里的茶都忘了喝。
“如果你那么不开心，万贯家财于你并无意义。可是，你要知道，绝对的自由是不存在的。你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家族，经济上已获得了难得的自由，你却还想要更多。”
木子苑思索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封可言认真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
“对，如果我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可以继承亿万家财于我而言，就是极大的自由，也是毕生追求的目标。可是，我没有过那样的生活，所以我不以经济自由作为终极的人生目标，是这个意思吗？”
木子苑点了点头。
“那你还要逃吗？”她眨着眼睛问。
“逃。”封可言哈哈笑了起来。
“那黑衣人实在是太违背常理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木子苑歪着头，对这个问题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世界上让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很多啊。正如我一脚踏入的这个世界就荒唐的很，除了你还算正常，”封可言停顿了一下，笑了起来，“白鹭、狐狸、绿猫、熊，哪一个不是千奇百怪，足以把人吓晕过去的。我居然挺了过来，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们不是怪人，他们是单纯的好人。无论身处怎样的世界，你都要擦亮双眼，不要被表象迷惑，路不止一条，真相不只一个。”
木子苑的话好像富含哲理的箴言。封可言把她说的话放在心里反复掂量了几遍。
屋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白光，晃的封可言和木子苑眼睛一眨。白鹭站在了屋子当中。
“怎么样？鹭兄？”木子苑急切地问。
“黑衣人被诱进了时空迷宫，我们的策略成功了。”白鹭回答。
“太好了。”木子苑拍着手，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们能行的。”
封可言深知黑衣人的厉害，有那么一点儿不太放心。
“黑衣人拥有灵敏的嗅觉，他不会在那个通道中嗅到入口，然后再出来吗？”
白鹭摇了摇头。
“入口已经消失了，这就好像时光不能倒流，又或者……”白鹭在头脑中搜寻着合适的比喻，“一架一直向上升去的电梯，想要往下去是不可能的。”
白鹭说话的间隙，狐狸和熊也走了进来。
熊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显然因为制造时空迷宫这件事耗费了很大的心血。
“黑衣人已经陷在了时空通道中。我进入通道对他们进行了观察。他们很困惑，但锲而不舍，没有显出抓狂的迹象。他们已经开始寻找出口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寻到出口，回到滨海了。”
“那他们岂不是还要卷土重来？”木子苑不安地问。
“他们再回来，也没关系，如果他们回来，会再次陷进时空通道中，那是一个闭合的环，黑衣人从内部是没有办法打破的。”
“如此说来，可言是安全的了，再不用提心吊胆的害怕了？”说话的是木子苑。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不过，”熊转过了脸瞧着封可言，“你真的要留在这里吗？在那个通道里，我听到了黑衣人的喃喃低语。我们知道黑衣人是代表谁来的。”
熊审视着封可言，好像担心封可言会说谎似的。
封可言如果说谎的话，在绿钻湖底的那一刻，就已经被腾蛇吃掉了。
“我想要逃离黑衣人的意志十分坚决，就只怕会给你们造成困扰，给旧林带来不可测的危险。如果带来那样的后果，我宁可离开。”
熊平静地点了点头。
“旧林是风雨中的小船，是边陲之地的净土，是时空泡中的刹那和永恒之地。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危险环绕，但旧林一直存续下来，我们经历的危险太多了，不差这一个。”
在封可言的心中，旧林是清静无争之地，实际上远非如此。熊的话，又一次刷新了封可言对旧林的认识。
“洗洗都睡了吧。真是漫长的一天啊！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狐狸打了个哈欠，走出了屋子。
其他的人也都一一散去了。
封可言向木子苑道了一声晚安，回了自己的木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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