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有一天下午常安从混沌状态中醒来,看到天色微黄,空气寂静。她眼前没有任何景象,室内空荡,一瞬间万念俱灰。

她彻底成为一个幽灵了。曾经的朋友都已远去,而那最爱的人现在也逐渐脱离。那么她在这里待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常安沿着街道行走,漫无目的,不知来处也不知归途,众人吵吵嚷嚷,许多面孔和声音交错着变换,或远或近,最后都一一消失,这都是与她无关的。时间还在流逝,此刻已经离去,下一秒正在到来,更多的下一秒接踵而至,连接成无限的长河,这是时间的回转,空洞无意义的问题。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开始模糊,记忆与现实开始混淆,因为心已经渐渐衰弱,原来活着就是寂寞,尤其在感受到爱又失去爱以后,那是加倍的寂寞。

一个人在世界上活着,感到自己被需要。为了满足这种需要而付出努力,之后得到一些快乐。常安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需要她——或者说,那个她自以为最重要的人已经不再需要她。那么她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不能总是幸运,人生的曲线起伏有致才能够叫做精彩,在最初的时候那种无知无觉的生活其实是一种幸福,她不知道自己面对幸福时是多么无知,直到回忆将过往一层一层剥开,但是这些都无法挽回了。旧的希望一个个远去,生命的弧度来到一个下坡,曾被忽略的隐疾渐渐浮上水面上来——常安忘掉了她在洪兴基地结下的恩怨,那个好心收留她们又被她所吞食的男人,他的幽魂化成怨气在阴影中窥视她。

那时候常安正在一处闹哄哄的街市上走着,周末的狂欢节,找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依靠着,默默观察灯火喧哗中的人。他人的喧哗成为一种生气的象征,与她自己死气沉沉的气息形成一种对比,常安靠此来打发时间。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人盯上了,只觉着周身不大舒畅,便转身打算回家。那是她熟悉的路途,一条平日里还算开阔的小巷,因为人群聚集到广场处而徒然寂静下来。但走了两步常安便觉察到自己进了一个怪圈,在浑浑噩噩里她想到鬼打墙,周身被什么力推挤着,如果她稍微清醒一点就可以意识到,这是精神力的限制。

“老朋友,可真是好久不见啊。”常安见到夜里那人的脸,浓烈的酒肉腥气,还携带着几丝铁锈味儿。从那燥乱的鬈发和粗粝的小麦色脸膛上,从那形状漂亮的五官上横陈的一道疤痕中,常安嗅出了一些熟悉的气息——沙棘。她记起这个人了。

沙棘,她没有在尸袭中丧生,而是辗转来到了京都,并且给自己配置上了最先进的机械装置。她左右属下皆气势不凡,来势汹汹,打量常安宛若打量案板上的鱼肉。认出沙棘的那一刻常安便意识到,她是来找自己复仇的。但是她没有心力应对这些,她很累了——忽然间记起易辉那张平易近人的、戆直的脸,一阵愧疚感涌上心头。

“那是我做的,易辉的失踪与我有关,不告而别也是我的错误。我为此道歉。”

“呵,你倒大大方方承认了啊,怎么,见情况不对就认怂了吗?”沙棘冷笑一声,用一种含着恨意的目光咬牙切齿地打量常安,看到常安容颜依旧,没有任何为生活所迫而留下的凄惨痕迹,恨意越发深了。

常安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因为负疚感而行动迟缓,当沙棘的武器对准她的脑门时候,四肢被精神力所阻挠,用尽全力才险险躲开。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在往日里她的反应能力独步众人的时候,面对危险时根本不用付出太多精力,而此刻她已经倦极,心生懈怠,被愧疚和无力感所包裹,几番对峙中落了下风,于是越发萎靡不振。肋下的剧痛提醒常安这将是一项残酷的挑战,这些以前她从不放在眼里的人,此刻很可能要了她的性命——沙棘将一柄断刃插入常安左胸肋骨,因为躲避位置稍有偏差,但是已经足够了。动脉被刃切开,紫色的血液如喷泉般涌出,腥气四溢。

妖娆的、诡异的紫色血液,携带异族的气息流淌下来,在指间和地面上蜿蜒成溪。

常安不知道周遭什么时候聚集过来这么些人,当她好不容易将沙棘那帮人打发走。她知道复仇者不会善罢甘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于是她拍向沙棘的太阳穴将她震晕,然后仓皇逃窜,如此算是一种解脱了——可是她到哪里去呢,骤然失去方向感,在街巷中跌跌撞撞,因为失血而眩晕撞向吵扰的人群,因为那浑身不寻常的血腥而引来众人的注意。

她简直忘了,她是一个异族。正常人类是生气勃勃的、鲜红的血液,而流淌在她身上的是冰冷的、诡异的紫色血液,她的心脏久已不跳动了。只是众人诧异的眼光如同聚光灯向她打来,如同赤裸地暴露在在太阳底下,她感到周身被烧灼着,口干舌燥,有种想要撕碎一切的欲望。杀掉这些人,吃掉他们,隐蔽他们的指指点点和那些是是非非——可是这也无济于事啊!

常安简直想要抱头痛哭了,身上的血液还在往外涌出,她已经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处理,她该做什么,她能够向谁求助呢?当她抬起头努力调动视觉去看清这个世界,泪眼模糊里陌生的面孔攒动着,如同忙碌的密密麻麻的蜂巢口。

啊,这不是的,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并不属于这里,她是一个尸族啊!

人啊,多么邪恶、多么善变的生物。如果你了解自然界中的其它动物,你就会发现,没有哪一种生物会像人类这样复杂多变,能够在转瞬之间将某一种恶推向极致。但是她已经受够了,在饱受折磨的日子里,她已经厌倦了守候和等待。厌倦了卑微地苟延于世,为了所谓的温情而收敛自己的天性,甘愿屈从人下的蝼蚁生活——不,这是错误的,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如果她能够早一些认清自己的天性,如果她能够干脆地斩断那些道德的束缚、痛痛快快地顺从本能而生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目的地屈从于所谓爱和承诺——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啊!

她必须走了,她必须逃离,无论如何,逃离这混沌不清的、令她挫折的一切、逃离——逃离到一个新的环境里,一个新的地方,在那里她会寻找到她真正的生的意义。她必须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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