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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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退远一步,从席卷主人公身心的情绪风暴中走出,离得更远一些来看待整个故事的情况。常安离开京都那年是七五年春天,从六八年末日爆发,已经足有七年。这七年中她的意识在两个世界之中历经反复挣扎,从最初对人世的懵懂,到最后为人情所羁绊,她选择留在了末日。这是个相当古怪的选择,一个人不愿意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因为那里单调乏味,所以她愿意到另一个秩序崩坏的、充满冒险和刺激的新世界去体验一番,这有情可源。但是体验之后总要回归理智的,一时的新鲜感并不能带来永久的快乐,即使在另一世界,也并不总充满着神秘的新事物。能做出这样选择的人,不是妄想症就是精神错乱。

让我们仔细端详曾打击常安的种种事件,最厉害的一个当属七二年时候,为希望城政府所困,成为实验室的样品。那种折磨让她有逃离的念头,但是楚辞又将她拉了回来,靠着什么呢?爱情?——常安并不确定,确实有一种思念捕获了她,但这种思念来源于一时的迷恋抑或成熟的感情,未可知。但总之,她选择回来了,在异世界以丧尸的身份活下去,这是一个相当大胆的抉择。

那以后她脱离了混混沌沌的状态,明确了自己待在此地的目标,是为了那个依偎在她身边小声啜泣的孩子,她是为了莫非。多年的相处在常安与莫非之间建立起一种胜似血缘关系的羁绊,这种羁绊与通常的亲子关系还有不同,在正常的人类社会之中,人们彼此间是独立的,而在末日之中,受困于生存压力,同伴之间不得不建立一种更深的联系,面对时时刻刻都可能到来的死神镰刀,将有限资源共享,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交付与自己的同伴,这是一种在末日环境中生出的特殊关系。因为人们已经别无所求,唯有靠信任和爱来创造动力。

莫非与常安的情况更奇特,她是他的盾和矛,他是她的力量来源,因为常安自己没有生存需求,所以她的大部分行动都是为了满足莫非的需要。她享受孩子的依赖,而且满意地欣赏他的成长,他稚嫩的漂亮的外表,伶俐的口舌和异于常人的忍耐力,就像欣赏一件自己打磨的艺术品,她爱着莫非。而孩子呢,这个心思深沉,脾气古怪的男孩,在最初的几年里将常安视若神明,像崇拜着一位伟大人物般,因为常安有着他所渴望的神秘力量,她能够体会绝对的庇护。莫非信赖自己的姐姐,在她面前克制言行,塑造乖巧懂事的好印象。他在晚上做梦,梦见他和姐姐有着幸福的、充裕的生活,再也不必为生活所累。

莫非有着一个不怎么幸福的童年,他出身不俗,母亲是政府单位的高层,父亲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主持人。母亲冷静、自制,比起家庭生活,她更愿意把精力投入在事业上,但有时候她需要丈夫和孩子陪同她在媒体镜头下做一些表演。父亲则有着放荡的私人生活,夫妻俩达成了奇怪的约定,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互不干扰相敬如宾。只谈利益,不谈情感,这种奇特的家庭氛围对莫非的成长产生了影响,他渴求父母的关爱而不得,反而频频撞见一些人性极端的画面和极度虚伪的场面,直到现在,他也不愿意回忆自己的童年,那是灰色的、扭曲的,孤独的记忆。

如果将莫非的性格怪罪于父母的话,也有失偏颇,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天性使然。在屡屡索求关爱而不得以后,他逐渐开始压抑自己的情感,即使在同龄人的交往中,他也小心地克制自己的脾气。因为他个头矮小,身体羸弱,又在一所花费颇高的私立学校念学,那里的孩子大多出身名门望族,自小便学会了拉帮结派。在那个未成年的儿童社会里,也有着一些残酷的法则,比如,向那最有权力的老大献媚,以及随同团伙唾弃那最脱群的一个。莫非因为优异的成绩而被选拔到了更高 年级,老师对他的聪慧大加赞赏,招致了其他同学的不满,他们将他的外套扯烂,把他的脸摁到泥土里,威胁他如果再拿第一名就要朝他脸上撒尿。那时候莫非刚满七岁,已经过早地明白了人世。

直到遇见常安之前,莫非都是隐忍的,极有耐性的,他压抑自己的脾气,包括孩童天性。即使在与常安相处的初期,他也是胆战心惊的,面上摆出信任的样子,内心却一直处于害怕被抛弃的恐惧之中。莫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卸下了心防,大概是在种植园的那个夏天,那可真是快乐的回忆,常安帮他找回遗失的童年。之后又经历颇多,他开始像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去表达自己的需要,但也只限于对着常安,那是他姐姐。

在莫非尚未完全成熟的头脑中,有了一个相当强烈的概念,常安是他的一切,他也将成为常安的一切。一种异常的占有欲在莫非心中萌发,楚辞的出现让他大感吃味,他在老师和姐姐之间抉择,前者为他授业解惑,楚辞身上有他崇拜的智慧,他不想违背老师,但又没办法看着姐姐被夺走。这种挣扎被楚辞看在眼里,他向来以柔化刚,以德服人,莫非的抗拒被暗中悄悄化解。

后又经历颇多,众人都离去,又剩莫非和常安两人独自流浪。直到来到京都,生活稳定以后,一种新的变化发生在莫非身上,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发育,由儿童向着成年人。他的思维在精神力的催动下迅速生长着,意识到自己与周围人的不同,在这个环境中生存所需要的,他越发清醒地认识到,唯有自身的强大才是唯一的依靠。而常安的不足也被莫非看在眼里,如果将两人的位置互调,他成为常安的保护者——想到这个莫非就激动不已。那以后他所有的行为都围绕这个目标去进行,利用能够得到的一切资源,他发展着自己,这种进取的欲望一开始是比较保守的,后来发展为宏图伟志远。尤其在遇见他的母亲以后,如果说心中没有温情是假的,但是更多的是利用母亲的职权来为自己提供庇佑。那时候他已经开始脱离常安了。

也许莫非的确忘了,常安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在过往的岁月里,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神经上的战栗,而如今,当他变得更成熟、也更理智的时候。怀着对两人关系的深度信任,他不去考虑常安的感受,一种所未有的虚荣心的满足,那些心思单纯的同龄人对他来说不堪一击,无需费力他就能占据有利地位,母亲更是怀着无比的期望看待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有时候对权欲的追求能使人抛却温情,何况他只是个少年,生活的图卷正缓缓展开,前途一片大好。他的生活发生着巨变,无暇顾及其它。

采苓的尸变对常安来说是一记重击,但尚可以康复。而莫非的逐渐脱离才是慢性毒药。两人之间并没有爆发剧烈的冲突,但是已经转变为彼此不闻不问的状态,常安小心翼翼的示好得不到回应。那夜她在沙棘的刀刃下流血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件事就像火花一样在她灰沉沉的脑海中突然崩裂出,如此迅速如此清晰——此时莫非对他的冷漠,就如同她咬死易辉时候的冷漠是一样的。想通了这个以后,常安决定离开了。

直到常安离去一月以后,莫非才有所察觉,她再次消失了。“她总是这样,外出打猎时不会提前告知,要么一两天,要么三五天不回来,随她高兴。”最初,莫非还抱有期望,不过一月而已,他也并不着急见她,因为她迟早要回来的。

后来,又过去了很多个月,乃至很多年过去了。莫非再也没有见过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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