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就怄着这么一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了齐膝的大雪里。他仿佛能从漫天飞舞的雪花里，瞧见灯火辉煌的丰安城。
他瞧见了，皇帝把他迎为座上宾。他瞧见了，荣归故里被乡亲尊称为“苍珠大师”。他瞧见了，央措羞涩地低下头，脸颊上晕开，新雪下的格桑花似的粉红。
他确实有坚忍卓绝的毅力。他的祖辈是奴隶，父辈是奴隶，他生来，也是奴隶。奴隶就像是牲口，能被肆意买卖和打骂。
他记得和父辈渡过的苦难岁月。他们挤在那黑暗脏乱的破屋里，墙不蔽风，顶不避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他在苦难中并未绝望。反倒磨砺出了锋芒。
但其他的奴隶并不这样想。他们觉得生来为奴便是命数，命数不可逆转。他们信极了神灵，他们认定，这就是神灵给的指引，指引他们为奴为仆。
可苍珠并不这样想，他觉得既然神灵带来了苍鹰。那神灵也会再度显灵让他渡过难关。
他只信赐福与自己的神灵，那些禁锢他的，麻痹他的，妄图毁灭他的，一律被他叱为伪神。
他要打破这枷锁，他要成为自由身。他要让自己所爱之人与自己一样，不再身戴镣铐。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没有“命定为奴”的荒诞说法。一切命数，都握在自己手里。
可他太低估雪山的力量了。
死寂的山脉缓缓降温，它仿佛并不急于冰冻一切，它仔细地玩弄着怀抱中的苍珠。
时而疾风呼啸，尖锐的冰碴打得苍珠门牙生疼。时而大雪崩落，几米厚的大雪把他和牦牛埋进冰寒之中。最凶险莫过脚下的冰层断裂，他一下就从十几米的山崖上坠落，冻得结实的冰棱把他磕得头破血流。
他捂着脑袋上的伤口，在睁不开眼的风雪里仔细寻找走失的牦牛，他默念着“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但脑子里却回旋着令人生畏的祖训:雪山之外还是雪，雪山之外还是山。
他的血结成了殷红的冰碴，寒气入侵着他的皮肉。他开始颤抖，不知道是寒冷，还是恐惧。
他作为青年的锐气还未挫尽，他坚信，一定还有出路的。他不敢想，自己再失败一次，会怎样被嘲笑。他不敢，也不能再变回那个无权无势的奴隶了——
他苦怕了。
在一片绝望中，他再度想起了神灵。他在风雪中虔诚地跪下。他念着那些晦涩的经文，苦苦哀求那些种类繁多的神灵。心想无论谁都好，只要救救我就行。
他与神灵许诺，如果得救，就积德行善、吃斋念佛、助人为乐……他的奴性还是没被改变，区别只是对象成了虚无的神灵。
但风雪就像世间的一切苦难一样。无论你祈不祈祷，该停时，它总会停的。
苍珠的嘴唇乌紫，但眼神还是死死地瞪着那缓缓退却的风雪。他见到了一片雪白云翳间，万仞的光芒投射下来。他顺着神迹般的强光，看到了走失的牦牛，静静地矗立在雪地里。
他激动地流出了泪水。匍匐着挣扎到牦牛旁，却发现那头牦牛，已经安静地死去多时了。
风雪就像这世间的一切苦难一样，无论你祈不祈祷，该起时，它总会起的。
风雪缓缓退却，并非神迹。只是苍珠行进至两股寒风的风眼，寒风互相抵消，才有这片刻的安宁。风眼退却之后，两股寒流前后夹击，苍珠的噩梦，才算真正开始。
寒风这次刮得愈发尖锐。轻轻一卷就让苍珠的嘴唇冻裂出血。血水冻成冰块，缓缓冻裂开更大的豁口。寒风冰冻了他的鼻息，积雪压弯了他的腰。他在雪地刺眼的光芒里，不断流泪。
他眼里雪白一片的前路，渐渐黑暗了。
他失明了。
刺眼的光芒不是神迹，而是他雪盲的前兆。
正如他心里的光明前路，也渐渐黑暗了。
本书连载自免费原创小说网站”不可能的世界”www.8kana.com，中国最有爱的年轻小说网站！各大市场下载官方免费APP，享最快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