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市井，麻烦。
人这东西，五脏六腑，眼耳口鼻，时不时就不中用了。丰安城的风气又杂，四处来的商人总是带着不干净的东西在这儿进进出出。日日夜夜的，抱病喊痛的人没个歇息。
这疑难杂症，有两类。
一类得医心。那些空守闺阁的妇人，得用归家的夫君医。郁郁称疾的穷酸秀才，得用功名医。至于一上私塾就不舒服的黄毛小儿，那就得用戒尺好好医医。
还有一类，得医身。
偌大的丰安城，医术最高明，当然是白河主人。这摘星揽月的神人，样样精通。
只是白河主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奈何你是达官显贵，在白河边儿上磕破了头，病死在那儿，烂在那儿，他瞧你一眼，算我打了自己一大嘴巴子。顶多就是白河主人身边的侍女发发善心，施舍你些银两：“快找鬼医去吧。”
鬼医生的古怪，一双眼睛泛着青色。仿佛鬼火在白昼飘摇，但那眼神像饿狼似的，死死咬住每个病患的病灶，无论是接筋正骨这样的跌打损伤，还是脾胃虚寒这样的调理，他都能药到病除。
日日就坐在石桥下，搭个小棚子。带个小童，煎煎药。一个破布招牌在风里飘着：
魑魅魍魉均接济，至死不救官家人。
要说这鬼医，姓就姓药。祖上不知道行医了多少代。世世代代都是皇帝身边儿的御医。这么大个后宫内闱，哪怕是万岁手足的九千岁都不得入内。他们家，隔三差五还得被请进去。
皇帝轮流转，御医也跟着四处辗转。自从几十年前皇帝登上了王位，侍奉几代皇帝的药家算是风光到了头。新帝本就是纨绔子弟，驾临丰安时就带足了下人。府内用了几代的大夫纷纷飞上枝头成了御医，药家作为前朝之臣，自然难有出头之日。
可风水轮流转这话不是只在皇帝身上应验，没过几年，丰安城蔓延起时疫。皇帝带来的御医本就不是丰安城人，一时之间实在研制不出药方。
药家穷了这些年，在市井混得如鱼得水。
医术说白了就是望闻问切，这四个字难得穷极一生都摸不透彻。再怎么专精的本事，不时常操练都得生疏。宫里的御医纵使浑身本事，也不过照顾皇帝和各位显贵。祖上传下来的本事再怎么精妙，都难敌市井小民病得百怪千奇。
于是御医出了药方，药效却总是因人而异。着实好用的方子，龙骨、琥珀、山参……味味逼得人想往白河里跳。
那时鬼医还不到而立。父亲作为前朝之臣，早就和前朝的王宫一道儿碾碎在新帝的铁蹄之下了。剩下母亲和他相依为命。
老妇人的身子本就弱，鬼医调理来调理去，这场时疫该患上还是得患上。
万幸药家几代传下来的药方还顶些用处。鬼医熬了一个又一个晚上，总算是制了一副药。只是他自个儿最清楚自个儿在行医这事儿上只算个毛头小子，贸贸然给老母亲服药，出了什么事儿，他还不一头撞死在药罐子上。
正当他在药局前犹豫买不买这副汤药时，一个妇人在街边抱着个丫头，一边儿张望一边儿哭。她脚边有几个铜板，但她不为所动。只是抱着孩子哭，仿佛断绝了希望。
鬼医也是脑子一热，走去小声问：“苦命人，可有难处？”那妇人干涸的眼睛瞧了瞧鬼医，觉着面善，边小声呢喃着：“还请先生发发善心……我这苦命的丫头已经发热三四日了，可这丰安城里，哪有大夫能救命……我在白河前磕得眼冒金星，可白河主人都不愿搭救。先生，我不要金银，我着丫头还这样小，求求您，求您让她睁开眼，再瞧瞧这狠心的人世间……”、
鬼医咬了咬牙，便配了副汤药让那丫头服下。那丫头年纪还小，那样苦的汤药哪里服得下去。那妇人便自己含着那苦涩难耐的汤药，嘴对嘴地一口口给那丫头灌下去。
鬼医看着那对儿母女，想起父亲刚去时，母亲替人缝补衣物，给他凑考取功名的盘缠。每日还得上山挖山菜做口粮，手也磨得糙了。每每想到这儿，鬼医就眼睛一红。
那时吃的山菜，也像这药似的苦口。
可也像这药，仿佛有些甜。
说不清滋味，这便是父母子女一场了吧。
那小丫头也算命大，瞧着都快咽气了，愣是被那一副药给钓回了魂儿。早晨服了药，睡到了黄昏就醒了。大病了一场，人也憔悴了。连喝了几碗米汤都没管够。
这救命的事情总是穿得飞快，没过几日，药家的小宅子就被踢破了门槛。连试了三四人，鬼医才敢对母亲用汤药。过了十几日，他母亲可算是脸色红润了起来。
皇帝本就被这时疫纠缠，如今有人可解这燃眉之急，还是宫里的御医，怎么也得往自个儿身上缆缆功劳。于是没过几日就召见了鬼医，破天荒地赐了正四品的高位，一举成了太医院之首。
原本太医院的各位大人都不屑于给鬼医好脸色看，前朝余孽，哪能起什么风浪。如今鬼医翻身成了太医院之首，贺礼自然堆得满寨子都是。鬼医的母亲瞧了瞧那些巴结谄媚的嘴脸，只是笑笑说：“秋来，你知道你父亲为何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儿吗。”
“炎夏已过，秋来丰收。母亲，咱们已经熬出了头……”鬼医得意地敲了敲礼册。
“你只知其一，”老母亲笑了笑，“金秋已致，寒冬不远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该淡泊些，好好记着别人曾对你摆的脸色啊。”鬼医犹豫了片刻，并未辩解。只是把礼册收回怀内，兜兜转转了许久。绕开母亲，躲回房里再美滋滋地瞧。
他心里打着小算盘——这小宅子已经接待不了那么多的病号。怎么也得城东的大宅子才配得上自个儿的身份。这些个贺礼，都是锦上添花的奢侈玩意儿，平日里哪有用处。扔在仓库里也是可惜，还不如变卖了，换上一处大宅子。也好让母亲享享清福。
只是丰安城的宅子都价格不菲。并非说买就买的。他请城里的半仙算了一卦，最后决定了一处三千五百两的四盒大院。
只是那院子先一步被人看上了——丰安首富安百川。
安家的基业大得骇人。城里敕造的府邸加起来都不敌安家的花园大。若不是有礼部压着不敢僭越，那安家的宅子就比皇宫都富丽堂皇了。
据说曾有小地方来的知府进了安家赴宴。抬轿的壮汉换了两三拨，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穿过假山重叠的花园。摸索到一处厢房，开门后是个象牙雕刻的座椅，上头垫着厚实的黑狐皮。边上叠着许多手帕大小的苏绣，绣的还是吉利的西番莲花样。
知府在上头坐了坐，却听见厚实的座椅下传来流水声，仿佛座位下有泉眼。打开坐垫一看，这雕梁画栋的厢房，只是轿夫怕知府憋着，停顿歇歇的便房罢了。城外一匹千金的苏绣，于安家来说，不过只是茅纸。
连尚书宁律都是安家的常客，可想安家的气派和在丰安城里的威势。
只是这出宅子的旧主是个滑头，于是就恬不知耻地抛出一句“价高者得”，一边儿隔山观虎，一边儿坐收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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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学各种不方便，还望各位衣食父母多多海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