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马戈算是按捺不住了。他收拾了行囊，想面见皇帝。
已经快入腊月，再不拨发军粮，自己的兄弟得饿死在这大山之中。
穆和瞧瞧准备行囊的马戈，扭捏了半天。马戈拍拍她的肩膀：“我日夜兼程，不出十五日必定回来，你不必着急。”穆和瞧了瞧外头的山匪，郑重地说：“我不是担心你，只是你回来，是否会带来皇帝的旨意？”马戈笑了笑：“那是当然，我这不就是去求见陛下的吗。”
“非我族者，其心必异。”穆和垂下了眼睛：“这是我学会的第一句谚语。写在之前下令镇压我族的圣旨上。”马戈迟疑了片刻：“如今你们已经被皇帝招安，陛下不会为难你们……”
“确实，”穆和匆匆打断了马戈，“皇帝肯定不会派兵来攻打我们，他不能为此失去至善至德的明君模样。但我担忧的是那些俘虏，他们会是什么下场？”穆和取出一支粘着漂亮羽毛的陶笛：“这是我的发小送我的，她被诺巴兰的人掳去已有一年。我们围剿诺巴兰老巢时，她已经疯癫无状。长老仔细医治了她，却发现她已有近四个月的身孕……”
穆和心痛得哽咽，她不敢去过问那孩子的生父，亦无法想象发小所受的非人虐待。
“夏巴族常有姑娘被掳走，你是否想过，为何夏巴族善待山匪。只是因为他们说不准也是我们哪位族人的骨血。他的说不准是我哪位族人的儿子，是我哪位族人的丈夫，是我哪位族人的父亲啊……我们皆生于山林，亘古先祖同是一脉。我只希望，无论皇帝如何处置，你能为他们谋一条生路。了却两族这百年来的怨仇。”
马戈愣在了原地。他之前只求皇帝派来精兵，肃清着战局。却从未想过自己究竟为何拔出那饮血的宝剑。
这世上，最该盼着和平的，就理应是行军打仗的将军。
一生戎马并非一人戎马，越是百战不殆的厉害人物，越是满手血腥。用杀伐去压制他人，无论挫败他人，还是耗尽自己，都实在没有其他益处。既能守一方平安又让自己那把宝剑锈断在剑鞘里，如何鱼和熊掌兼得，化干戈为玉帛，才是将军该考虑的上上良计。
丰安人离天地太远，时不时就会飘起来，为了眼前的小利而互相迫害。
但看过那万山万川，知道天地的浩渺广博后，正视了自己的渺小。
是否有人能博爱到把所有人视为一体呢？
马戈搂住了穆和：“你该同我一道回去。你该亲自去教教凌霄宝殿上的漫天神灵，何为人间五谷。”穆和红着脸抱紧了这个羽翼渐丰的将军，笑得仿佛山野间泼辣的杜鹃。她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走出了他的业障。
他是怎样的将军，他是这样的夫君。他都有了答案。
马戈和穆和带着几个亲信一同日夜兼程赶回丰安城，第七日终于是到了城内。
马府并不知道马戈得胜，也不知他回了丰安城。马府众人惊讶之余，立刻打点好了马戈和穆和。午间才到了府内，为过傍晚，马戈就进了宫。
穆和在马府内四处游玩，入夜也未见马戈回来。行至水榭时，马戈的老幺同一位女子在内吟诗作对，穆和想着毕竟是推心置腹的亲眷，这样有大智慧的人应该能给些意见。
“你想让陛下放过战俘？”马戈的老幺和女子面面相觑，沉默了许久。穆和不懂官场的奥妙，便追问有何不妥。
“照你说，哥哥的加急信不下廿封，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陛下是何等耳聪目明，杳无音信便说明陛下对此毫不挂心。”马家老幺心里一惊，他的两个哥哥都随父亲直来直去。没人提点怕是真要出事。
“马公子，揣度圣意可没那么容易。”女子接过了话茬：“你是否想过，陛下些许早就对此挂了心。”她纤长的眉毛挑了挑，马家老幺顿时叫出不好。
马家老幺速速去见马家大太太，请她立刻进宫救命。
要说这马家大太太，可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长姐。
只是马戈如今还不回来，看来是出了大事。为了平息事端，必须讨得陛下欢心。
大太太瞧了瞧手上金镶玉的镯子。摸了摸，又放下，最后死死攥在手里，含着泪包好了那个贴身戴了十几年的碎镯子。“想不到，最后还是得让你保住我。”大太太擦擦泪花，坐着轿子进了宫。
马家老幺猜的不错。皇帝实在是有心拖着。
非我族者，其心必异的道理皇帝懂得最透彻。拖住一日粮草，寨子里就多一成耗费。陛下不仅不打算放过战俘，整个夏巴族，甚至马戈的队伍，他也都打算一道割舍。索性死个干干净净，也让皇帝从此清净。
“长姐也算助我颇多，我也不好刁难这个外甥。里外还是一家人，你便把他领去吧。”皇帝仔细看着镯子上的纹路，仔细地在桌前的地图上勾着线。那冷漠轻蔑的神色，根本没有亲眷的半毫温情。
等大太太见到头破血流的马戈，还得谢了恩才能逃出那骇人的金銮殿。
“你怎么那么傻！在大殿上触壁有何用处！皇帝是何等心狠手辣才能坐上的位置，他哪会管你的死活。我就说那戏子是个倒霉的灾星！死了还给你留下这一套！”大太太厉声呵斥着脸色惨白的马戈，泪珠掉得没完没了。
马戈想着，曾有人以死惊醒了自己这个不肖子。拿自己是否也能惊醒皇帝？
但他忘了，皇帝从未糊涂。皇帝是何等精明地演着至善至德。
他抱着娘亲的膝盖，像个孩提似的呜呜哭着：“娘亲……我好疼啊。”
马戈昏睡在娘亲的膝头，做了个梦。梦到越过了千山万水，他和穆和又回到了兄弟们身旁。寨子里的人都载歌载舞，歌唱日月，赞美神明。待他睁开眼，是哭红了眼的穆和握着他的手，唱得嗓子喑哑。他摸了摸穆和带泪的笑靥说：“你心爱的人，回来了。”
马戈养了几日伤，替老幺向那住进寨子的女子求了亲。一直到老幺的婚事风风光光地办了下来，他才和穆和返程。
陛下早就差遣马戈带回来的亲信，浩浩荡荡地带着人马军粮回了寨子。所有人都感激皇恩浩荡。马戈这个将军，仍是最没功劳的那个。
但这回马戈是笑着走出了丰安城。他攥着穆和的手，还说着当年的豪言壮语：
“余生有你为我歌舞就够了，这回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这俩人就像惊鸿，成了丰安城的一个传说，再没人见过。只是他们牵扯出的事儿，还远没结束。
“你说，皇帝拿到了图？好你个任灿源，死了还摆我一道。”白河主人敲了敲茶盏，不可置信地看着气定神闲的李青。李青吹散了茶叶，细细地喝了一口：“宁大人已经投靠了皇帝，他手上的图，怕是要交出去了。”
“笛铃……”白河主人招呼了一声，屏风后走来了一个侍女。“你带着这盒糕点去，务必亲自交到宁大人手里。”
“要给我亲眼瞧着他，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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