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目闭合，封锁了肉眼的视力。
同时抑制着本能，并未使用精神力去感知周围的事物。
于是——
沉溺于这份黑暗中，不去看旁边两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不去想远处窥视这一切的家伙们会有着怎样的心情，也不管这种做法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只是被动接收着耳中传来的声音：
「……既然可爱的学弟这样说了，就请你乖乖让我解决掉吧，露~露~哟～」
「请慎重行事。这个人很危险，再这样与之接触的话——」
「艾维利安是个好孩子哟~」
「但是——」
「带来危险的犯罪分子并不是他本人，只是……血缘关系又不能代表什么，不是吗？」
「这种事……」
「人呢，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的。如果因为这种理由就受到差别对待，不觉得太不公平了吗？」
「……」
「不反驳，是因为你也这么觉得吗？」
「……我不知道。」
「那——」
「我只知道……子承父业，父债子偿，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
「请别再插手这次的事，一切交给我们处理吧。」
「……」
「请不要忘记，阁下所肩负的是——」
「卢·米·尼·奥·先生。」逐个音节重重读出来并且拉长，与平常大相径庭的语气平静的很异常，「你的这份顽固，真的……太讨厌了啊。」
「……」
我不知道对话的二人会是怎样复杂的表情和眼神，只能从声音中流露的少许意味来揣测几分。以及此刻所感受到的，像是连风的吹息都为之停滞，沉重的似乎要将人压垮的空气。
这份凝结的安静，是暴风雨的前兆。
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周围气氛变化导致的心理作用……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这是罗伊特在表示不爽。
单一属性的他，对风元素的亲和力非常之高，很容易就能在一念之间影响周围的空气流动，所以一旦暴走的话……恐怕会引发足以席卷整座城市的飓风。
不过——
总是对所有人笑容满面，看起来什么也不会真正在意的他，从未在我们面前表现过任何负面情绪，包括愤怒。
不过这一次……在不去观察也不使用精神感知的情况下，只凭声音实在难以判断，不知道究竟是刚刚的话题触及其逆鳞所以终于忍无可忍，还是他故意营造出这种效果的。总之，虽然不知道他针对的是某人还是某事，但可想而知，在这背后一定有着不太愉快的故事。
不过——
无论有着怎样的内幕都与我无关，所以只要默默旁观事态发展就好。
于是——
「职责所在，请理解。」
不失冷静的语气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姿态。而回应他的，是一下子又变得漫不经心的声音：
「啊~我很理解，所以……果然还是最讨厌你了。」
「无论如何，我——」
「无论如何，你都不肯改变主意是吗？」
「你明白的话……」
「我明白的，你……其实一直都是怀恨在心的吧，因为我当初那样无情地抛弃了你然后另结新欢不是吗？」
「……」
『……』
不愧是罗伊特，一秒钟转换气氛无压力。
不过，我是不会上当的。虽然这句话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是事实，但绝不会是按字面意义上理解的那样——没错，这就是语言的艺术。
「不过这只是个误会啊，因为萨德他根本不是我的新欢——而是旧爱！」
萨德里学长？嗯，我也明白的，那位是正宫啊。
「所以，你也应该明白的吧，第一个总是特别的啊，所以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始终都把我放在心上……」
这是……真的要朝着狗血言情剧的方向狂奔不止了吗？真的真的没拿错剧本吗？
「所以你才会这样针对艾维利安，因为你已经无法容忍他继续待在我身边了是吗？因为这种理由，就要让无辜之人遭受不公正的待遇，这种事……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啊，万一让广大群众们知道了会怎么想？这样的执法人员，这样的行事手段，会激起民愤、甚至引发内乱也说不定吧……不，是一定会啊！因为这件事的真相一旦公开在光天化日之下，后果绝不是我们之中的谁可以承受的——如何？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吗？」
「……我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他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的境界，是和“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看似风格迥异实则本质相同的“声情并茂的胡言乱语”——总之不是一般的扯淡。
总之，这就是语言的力量，是人类所能掌握的最强之力！
「明白的话，就乖乖退场吧~要知道，妨碍别人的感情是会被讨厌的啊……」
「关于这次的事，我会如实向那位大人报告。」
「那·位·大·人·啊……你就告诉他，我已经和艾维利安私定终身了，所以实在容不下他的话就连我一起赶走吧——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就此告辞。」
「再~见~露~露~我会想你的……其实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你知道吗知道吗道吗吗吗！」
余音缭绕的最后一句呐喊，在两侧建筑物的夹缝中层层回荡着。
不知道已经退场的那位仁兄有没有听见，也不知道他对此会有何感想，反正我是……已经不怎么累了但更加不敢再相信爱了——能够轻易说出口的爱，一定不是真爱。
「好了，顺利解决~」笑意满满的声音的源头再度凑上前来，「嗯？已经等的睡着了吗？艾~维~利~安~」
『有什么事吗？』
「嗯~关心你一下不行吗？」
『不行。』
「那我们就来讨论一下关于你之前夜不归宿的事吧——虽然想这么说，你也不会老实回答的吧~」
『你不需要知道。』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啊，怎么办呢~」
『请自行想象。』
「啊………………实在难以想象啊。说起来，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了？」
『进了沙子。』
「那可真是不幸呢~」
『不。』
「不是？」
『这不是幸运与否的问题，而是……因为我……泄露了星辰学院的最高机密。』
没错，再怎么试图隐藏甚至打击报复也是没用的，“院长大人是个逗逼”这一事实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这可真是……说笑的功力见长啊，艾维利安同学~」
『远不及你。』
「那么，需要我给你讲一个欢乐的故事来振奋一下精神吗？」
『不需要。』
「那么，需要我我给你讲一个悲伤的故事吗？用泪水洗洗眼睛会有不错的效果哟~」
『不需要。』
一个个都这么不靠谱，果然是有对比才知道……相比之下，当初佛洛斯的做法简直太温柔了啊。
「那么……需要我唱一首摇篮曲吗？」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对方的的声音渐渐放轻，不仅散去了浮夸的笑意，原本那种抑扬顿挫极富变化的语调也趋于平缓，于是整体感觉……温和的，很柔软。
我毫无预兆地睁开了右眼。
倾斜了九十度的视野中，金发碧眼的少年正安静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脸上有着微不可见的怅然。但在察觉我的视线后，这种与之往常形象不符的神色就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条件反射般的灿烂笑容。
「已经休息够了吗？」
『嗯。』
「真遗憾，我还想试着感受一下父母哄孩子睡觉是什么样子呢~」
『你可以去养一个试试。』
「这个嘛……听起来不错的样子呢~可是我还未成年，这些事……根本就没有我自己做主的权利啊。」
『那就等成年再说。』
越扯越远的对话过程中，我挪开在左眼上捂了半天的手，然后用食指的关节轻轻揉了揉眼角，很顺利地把不知不觉间转移到一边的沙粒弄了出来。
于是我睁开左眼，在短暂的模糊过后，开始更加清楚地看着视野中的一切。
「哟~重见天日的感觉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
我漫不经心地继续着这场纯属扯淡的对话，同时不慌不忙地支撑起上半身，从毫无形象可言的侧卧改成比较正常的坐姿，然后把沾满了尘土的双手在外袍的下摆位置擦了擦——反正校服自带净化功能，脏了也没关系——接着用袖子抹抹脸，最后再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梳理着快打结的头发。如果换一下背景的话，大概就和平时早上起床的状况差不多吧……
「早上好~」
刚这样想着，就听见了应景的话语，然后是——
「对了，你吃过早餐了吗？」
『没有。』
「我知道有家不错的店哟~一起去吧~」
『你出门前没吃吗？』
「因为……艾维利安同学一整晚都下落不明，我担心的实在是食不下咽啊~」
『现在回去也不晚。』
「可是呢，总吃同样的东西不觉得腻吗？偶尔也该尝点新鲜的吧~」
『……』
太过扯淡，以至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向来对这方面不太关注的我也能看得出，罗伊特府上的伙食水平绝对是一流的。从正餐到零食，从燕窝鱼翅到家常小菜，无论哪一样都是色香味俱全的无可挑剔，随便拿一份出去估计都能当成招牌菜的程度，而且一天一换不带重复的也毫无压力——这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一整个精英团队啊。
总之，我不知道他是美食吃多了真的腻了还是另有原因，只是——
『随便你。』
我无所谓地放下了大致整理好头发的两只手，然后顺势撑住地面，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接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再顺便擦擦手。
「那么，现在就出发吧~」
于是就这样，在罗伊特的邀请下，我们开始了愉快的早餐时间……等等，是不是忘了什么？
嗯……
这种隐约的即视感，记得好像是……对了，昨晚的宵夜。
想到这里，我高高抬起脖子，仰望着几乎是垂直的正上方。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远远延伸而去的平整墙壁，视线无法到达屋顶的位置，不知道之前和我一起吃过宵夜的那个人是否还在原地……但这种事是难不倒我的，因为比起肉眼，还是感知能力更加方便可靠。
于是——
闭上眼，所见的是与前一刻截然不同的景象。
纯粹的物质消失不见，纯粹的精神却有如实质。天上地下，万物皆以独特的形态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辉。有的明亮如灯火，有的飞舞如流萤，还有的微不可见如沙砾。
随着感知距离的不断扩张，视野的各个方向也依次纳入新的光源，就好像置身于茫茫宇宙中，群星纷纷朝着自己汇聚一样。
总之，在这种状态下，一切精神的产物都无所遁形——
……？！
这是……什么？
灵视状态下的视野，不是平面，而是以自身为中心、以感知距离为半径的球体。不过，所能见到的种种事物绝大多数都位于地表附近，天上或地下通常只有微尘般的元素之灵，像背景色一样可以轻易忽略掉，不同地区只有分布密度的差异，但终归还是会像空气般无处不在……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此时此刻，就在脚下隔着几百米距离的某个区域，却出现了以往从未见过的——
纯粹的黑暗。
没有光辉，没有色彩，仿佛世间的一切只要与之接触就会被吞噬……只能用黑暗来形容的某种事物。
这……
这是心灵的视角，物质界的光与影根本毫无意义。那么，这果然是……
「怎么了？」
耳边的声音打断了发散的思绪。
睁开眼，所见的依然是高耸的建筑与被分割开的天空。大片明亮的色彩中并未染上丝毫阴霾，看起来是那么的平静而美好。
「刚刚发生了什么吗？还是说，有什么……」
耳边的声音再次传来，于是我不再仰望天空，而是转过来正对着他。因为朝阳的升起，光线的亮度和角度都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改变，周围已不像原先那样昏暗，再加上此刻双眼视力正常，可以看得很清楚——
侧身立于晨曦中的少年，和往常一样呈现出笑容的那张脸上，一半明媚，一半晦暗。
正如同这座城市、甚至是整个世界给我的感觉：沐浴在阳光下的事物永远光辉灿烂，而在阳光无法触及的另一面，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真实呢？
「怎么了？我的样子……让你看得入迷了吗？」
听见这句话，尽管知道只是在开玩笑，我还是有种不忍直视的感觉。
于是我想也不想地闭上了眼。
于是——
新的视野中，新的景象取代了前一刻的画面。
那是与肉眼所见时截然不同的，幼小的孩童的姿态。而那张脸上所呈现出来的，代表心灵中最强烈的情感，无法用任何方式来伪装或是隐藏的那种表情，不仅没有丝毫笑意，甚至——
「为什么又闭上眼了啊……这是什么有趣的事吗？」
『……不。』
完全不能用“有趣”这个词来形容啊，无论是我刚刚发现的那片黑暗，还是你此刻真实的心情。
所以——
『该吃早饭去了。』
重新睁开眼，我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径直转身向外走去。
没错。
无论如何，反正与我无关，不需要我来关心。
于是——
就这样，抛开种种多余的思绪，暂时忘掉一切不愉快的话题，我们开始了愉快的早餐时间……等等，是不是又忘了什么？
嗯？为什么要说“又”呢？
这种强烈的即视感，应该是……再次被遗忘的大贤者先生，也是我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哥哥大人。
刚刚并没有感知到他的存在，显然是觉得自己没必要留下于是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看来，下次见面的时候还得教他说“再见”才行啊。
嗯……
算了，不管他，现在更重要的是——
『你带钱了吗？』
「当然~这么基本的事我怎么会忘呢？」
『你请客？』
「我说过的吧，在这个假期结束前，你的衣食住行都由我来提供——这种事就不用一次次确认了啦~」
『以防万一。』
「万一啊……倘若真有万一，你就算问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哟~」
『……』
意思是我说了废话吗？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只能——
『把你卖了能换点钱吗？』
「呃……太过分了啊，我对你一片真心，却只能换来这种下场吗？啊~这是何等的悲剧！」
『悲剧比较有深度。』
「不，还是喜剧更好啊，笑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表情~」
『或许……吧。』
可是，只有发自内心的笑容才会真正使人感到美好。而你的笑容，那样完美却虚假的笑容，其实比悲剧更悲剧……不是吗？
所以——
人类这种生物，真是不可思议呢。外在和内在，可以表现出并不一致……甚至完全相反的姿态。
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话语却并非虚假。去掉明显是在说笑的部分，剩下的全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虽然不是存在着文字陷阱就是掺在一堆毫无意义的废话中，非常容易被误解或是忽略，但倘若没能被正确解读的话一定不是他的错……没错，一切都是魔君的错，因为院长大人是个逗逼！
总之——
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何为语言的艺术。
所以——
继续跟在这样一位专业人士身边，一定会对我的嘴炮技能有所提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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