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沉寂的，完全的黑暗。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存在……
对了，我是艾维利安。那么——
『水月。』
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下一刻，浅蓝的光辉便绽放在眼前，那熟悉的身影……嗯？
现出永恒的微笑，水月缓缓向我伸出手来。于是我抬起右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搭在其掌心。触感微凉，仿佛没有温度。而那笑容中总是伴随着的似有若无的哀伤，也因形体的实质化而更加清晰。
是的，实质化。
本该是灵体的存在却显得如同真人，那么这里果然是意识世界吧。
轻轻握住我的手，水月开始散发出更多的光辉，仿佛能够驱散一切黑暗。周围的空间都浸染着温柔的浅蓝色微光，恍若置身于水中。
借此观察，才发觉自己正悬浮在离地不远的半空。没有立足之地，也感觉不到重量……当然，和身躯不同，意识是没有重量的，也根本不需要站在地上——甚至连形体本身都可以随意变化，之所以保持人类的姿态也只是出于习惯罢了。
嗯……各个方向的尽头似乎都是虚无的黑暗，但下方却潜藏着什么的样子。
去看看好了。
刚产生这种念头，我们便开始降落。
缓缓的，感觉不到位置的转移，却很快就踏上了黑色的平面，随即有几圈浅浅的波纹交错荡开，反射出某种光亮。
这是……水？
难以形容的水面深不见底，也看不到边际。站在这里完全没有下沉的趋势，连鞋子与垂落的衣摆都是干透的，像有某种柔软却坚韧的薄膜隔绝了上下。
继续低头，便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俯下身并继续拉近距离，仔细凝视着咫尺外。泛起微波的影像依然明晰可见，那毫无表情的脸上双目闭合，仿佛正沉眠于此。
是的，沉眠。
这不是倒影，而是沉入意识之海的执念化作残像，从彼端渴望着此方……
指尖悬于其上，久久未能放下。
想要醒来吗？
不愿逝去，而是执着于【生】吗？
但，这是不被允许的，是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因为——
……！
强烈的疼痛冲散了思绪。
明明不是实体，不会感受到躯体上的一切，却还是无法除去这股意念中满溢的痛苦。
恍惚间，低垂的手指落下，触及倒影的额头位置。
一圈小小的波纹即刻展开，无声无息的。接着，水下的人影睁开了双眼。
那是毫无生气的，如死之寂静的眼神。
被那样的目光所注视着，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夺走了。一瞬间，绝望的阴影破土而出，紧紧缠住了心脏，然后疯狂地蔓延——
与水月相牵的那只手，无力地放开。
然后……
指尖的触感消失之时，笼罩在周围的光辉就此散去，自身则一点一点浸入了冰冷的水中。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慢慢感受着所有的意识渐渐被黑暗吞没。
最后，一切归于沉寂。
……
……
……
黑色。
黑色的世界。
黑暗，沉寂，以及疼痛，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为什么是黑暗呢？
为什么会沉寂呢？
为什么这样疼痛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好像没有任何理由。
那么，是理所当然的吗？理所当然的吧，理所当然的啊……
所以，是黑暗。
所以，会沉寂。
所以，这样疼痛。
一直一直的疼痛，各种各样的疼痛，越来越多的疼痛。
身体的某个部分会坏掉。如果是表面的话，会流出温热的液体，红色的，叫做【血】的东西。不过这里只有黑色，看不见其它。
坏掉的部分很快就会修复，快到还没来得及习惯这份疼痛。经过一段时间，不知道是漫长还是短暂的时间，又会有新的部分坏掉，又会感觉到新的疼痛。
不过没关系的。虽然始终无法习惯，但总是很快就能结束的。
只是，有一种疼痛不会消失。
那是在胸口的位置，叫做【心】的东西。
大概，那个部分已经彻底坏掉了，所以一直没能修复，所以会一直一直地疼痛。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说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
「从现在起，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哪儿也别想去！」
那一天，那个人这样说了。于是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疼痛不断增加。
是的，增加。
在那之前就已经觉得疼痛了。
在那之前……
「这种程度就受不了了？没用的东西！」
那一天，那个人又生气了。然后，原本还能看见一线光彩的世界渐渐远离，来到了黑暗的深处。像是要融化在这片黑暗中一样，感觉很难受，但原先的疼痛很快就消失了。
是的，很快。
在那之前，身体的损伤与疼痛都要等上许多天才会一点点消失掉。
在那之前……
「居然还活着？真是命大……不，莫非是——」
那一天，那个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于是很高兴的样子。于是，这种伤痛开始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是的，日常。
在那之前，世界是光与影的交替，能够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能够见到不同的人。
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幸福地……活下去。」
与那个人截然不同的声音。缓慢的，低沉的，苍老的，男性的声音，总是会在记忆中一遍遍地回响着。
声音。
话语。
每个人都会说话。
用不同的声音说着不同的话语，传达着各自的意念。
但，并不包括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在这黑色的世界中，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意识能够超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
所以，会这样不断思考着什么。
所以，会这样不断回忆着过往。
这双眼曾注视的景象，这双耳曾聆听的声音，这双手曾触碰的事物……一切的一切，都刻在了这身躯中。即使不曾铭记，即便多少次忘记，依然能够回想起来。
记忆回溯，不断向前——
……
「是我，剥夺了这个孩子的声音。」
那是最初的最初，诞生于这世上的那一天。尚未睁开双眼，什么也看不见的世界中只有无尽的黑色，以及周围传来的种种声音。其中两个是属于人类的，是那个老人，以及那个人——
「他这条命都是属于我的，那么为我所用也是理所当然的。」
……
是的，这就是答案。
多少次从疼痛中遗失，又多少次在疼痛中找回的答案。
是的，我知道的。
我的声音，在初生的啼哭前便已被剥夺。
我的未来，在过去之前便已被决定好了。
因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是的，理所当然。
我的存在是不受欢迎的，所以要待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不应该接近他人。
我的样貌是不被接受的，所以要隐藏在黑暗之中，不应该暴露在阳光下。
我的一切都是属于那个人的，所以需要服从其意愿，不应该有丝毫违背。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理所当然的，所以只要继续这样的理所当然，不应该再有任何疑问……吗？
为什么呢？
疑问这种东西，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
「这样，真的是最正确的吗？」
生命的前四年，几乎占据了全部记忆的那个老人常会这样说着，像是在问他自己，又像是在询问某个看不见的存在。
除了疑问，老人还说过很多很多的话语，教给我各种各样的事。
上方的蓝色，是天空。
脚下触及的，是大地。
地上生长的绿色，是草木。
从天而降的，明亮的，温暖的，是阳光。
世间有无数的存在，每个存在都是独特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那个人是，老人是，我也是。
四年间，老人用种种复杂的语气，温和的，缓慢的，欣慰的，忧愁的，还有些无法分辨的部分混合在一起，叫我：「孩子。」
「孩子，到这边来。」
「孩子，睡吧。」
「孩子，你冷吗？」
「孩子，对不起……」
那一天，老人又说了许多难懂的话，然后重复着这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呢？
老人没有解释就离开了。像往常一样离开屋子，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那个老家伙，已经死了。」
第二天，那个人出现了。陌生的样貌，陌生的声音，陌生的表情……一切都是全然陌生的，只有那双眼中的黑色与老人相同，只有那长发的黑色和我一般无二。
死，是什么呢？
意思是再也不会回来吗？再也不会注视着我，不会摸着我的头发，不会对我说话了吗？
为什么要死呢？
为什么丢下我了呢？
「为什么，你不和他一起去呢？」
看着我，那个人继续说着。我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更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茫然面对着那高高在上的目光。
我不明白这目光中的意念。
因为老人教会了我各种各样的事，但从未说过，原来世界上并非只有【你】和【我】，原来其他人和他一样会发出声音，却又是不一样的声音。
因为老人教给我的词汇并不完整，无法概括世上的一切，无法描绘出真实的世界。
世界……
世界，究竟是什么呢？
原本以为，世界就是我所在的地方，是我能够知晓的一切。
原本以为，这就是理所当然的，这样的理所当然会持续到永远。
但，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那片天空，那块土地，那间绿树环绕的小屋，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切，都不见了。
……
新的世界，是一间阴暗的地下室。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石壁，只在顶端高出地面的位置有几个小小的通风口。
世界，被分隔成两部分。
地下与地上，室内与室外，晦暗与明亮，沉寂与喧嚣……
喧嚣。
充满了声音的，外面的世界。
像有无数纸张摩擦的，风吹过林间的声音。
像是在互相应和的，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啼。
像是有无数珠子从天而降，落在屋顶上、地面上、水洼中，然后碎裂的声音。
遥远的，遥远的，随风而来的，外面的声音。
外面……
已经多久没有看到了？
一年。
两年。
三年……
在这片狭小的世界中，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重复着从黑暗到昏暗再到黑暗的渐变。
每天有一段时间，阳光能够穿过通风口，直接落在地上。
将手伸入这片小小的光亮中，感受着从中散发的温度，就好像触摸着太阳的碎片。
温暖的。
温暖的。
温暖的……不愿放手。
可是不得不放手。
因为无论怎样努力，无论多少次地去尝试，合拢的掌中永远留不住半点光辉，只有渐渐冷却的阴影残留。
这双手，握不住阳光。
这份心情，留不住阳光。
于是日复一日地重演着，于是年复一年地循环着。
一样的。
一样的。
一样的……空虚。
是的，空虚。
像是缺少了什么一样，世界是不完整的。
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将手放在头顶，像老人过去常常对我所做的那样，轻轻摸着自己的头发。
掌中软软的发丝，头上移动的力道，触摸着什么的感觉，被触摸着的感觉……哪一边才是真实？
全都是，或者全都不是？
无法判断。
无法确认。
无法……
因为这里只有我。
因为没有你的声音，能够传入我的耳中。
因为没有你的眼眸，能够映出我的样子。
因为没有你的双手，能够拥抱我的全部。
因为没有【你】的存在，所以无法证明【我】的存在……
我真的存在吗？
真的存在吗？
存在吗？
……
疑问不断增长，仿佛要淹没一切。
但，像是为了证明我的存在，像是为了消除这份疑惑，每隔一段时间那个人就会出现一次。不知是短暂还是漫长的时间，那个人出现的时间。
那个人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如狂风骤雨般宣泄着种种情绪。
那个人会在火光下看着我，流露出冰冷的，像是要刺伤人的目光。
偶尔，那个人也会触碰我，用那双手掐在我的身上，用一只脚踩着倒地不起的我……
虽然很难受，虽然可能会疼痛，但我还是期盼着那个人的每一次出现。因为在这封闭的世界中，那是我唯一能够接触的人，这样真实，这样具体。这些感觉，这份疼痛，都是我活着的证据。
活着……
这个词常会被提到。那个人是，那个老人也是。
「孩子，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活着，才会有未来，只要活下去，总会有希望的吧……」
「为什么你还活着呢？明明趁早死掉比较轻松……谁也不需要你……你以为那个老家伙真的对你很好吗？说什么无论如何也想让你活下去，简直是笑话！」
活着，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需要知道。
因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只要继续这样的理所当然就可以了……吧。
自己活着，那么活着就是理所当然的。
感到疼痛，那么疼痛就是理所当然的。
理所当然的。
理所当然的。
理所当然的……黑暗。
黑色的。
黑色的。
黑色的……沉寂。
沉寂的。
沉寂的。
沉寂的……世界。
世界。
世界。
世界……
……
已经多久了？待在这样的黑暗中。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做不到。
时间的流逝是无意义的，意识的活动是无意义的，记忆的回溯是无意义的……
记忆。
记忆？
记忆……
这些，都是无意义的理所当然。
无意义。
无意义。
无意义……
无。
是的，一切皆无。
无光，无声，只有沉寂的黑暗，只有无尽的疼痛，只是这样而已。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
存在。
存在？
存在……
我真的存在吗？
我真的曾经存在过吗？
记忆中的那片天空，那块土地，那间绿树环绕的小屋，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吗？我真的曾待在外面，待在黑暗以外的世界吗？
黑暗。
黑暗。
黑暗……
……
黑色。
黑色的世界。
黑暗，沉寂，以及痛苦，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为什么是黑暗呢？
因为到处都没有光啊。
为什么会沉寂呢？
因为没有会说话的人在啊。
为什么这样疼痛呢？
因为——
因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疼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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