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种子，究竟会长出什么呢？」
两指摩挲着下巴，少年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但眼中流露的兴奋之色怎么看都不是好兆头。
『种子？』
从糟糕的心情中回过神来便注意到了关键词，于是更加糟糕起来。看着那渐渐绽开的邪恶笑容，无以复加地糟糕起来。
「就像植物的种子一样，会发芽生长喔~」
果然是寄生了什么东西吗？呃……想想就觉得很恶心，无聊，变态！
「放心~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无所不知的神棍很清楚我在想什么，现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却又补上一句，「至少现在是这样。」
今后的某天会破土而出是吗？放心你个头啊魂淡！
「好吧，刚刚不过是个引导仪式罢了。」恢复成比较正常的表情，少年终于肯说点不是废话的东西了，「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就看你自己了，因为这是源自灵魂的，属于你自身的能力。」
引导仪式？那也不用寄生什么奇怪的东西吧。不过重点是——
『灵魂？』
「是啊，灵魂。」
不知想起了什么，少年的神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有非常遥远的事物浮现在眼前，于是感慨、轻叹。
「生命种族的诞生，然后死亡，只是不断重复着灵魂的循环。无论得到了什么，寻求着什么，一切罪恶都会受到冥界使徒的惩罚，一切情感与记忆都会在冥河之水中洗尽，干净的，空白的，进入下一个轮回。新的人生不受前世影响，即便是曾经最亲密之人出现在眼前也毫无所觉……」
金子般的双眸注视着我，现出意味不明的微笑，语调则变得轻快起来。
「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就像洗衣服未必能洗的那么一尘不染，转生的灵魂中残留有前世记忆也很正常，不过通常只有一点点碎片，偶尔会有错觉或奇怪的梦……的感觉。」
『……』
「啊，扯的好像有点远了呢。那么回到正题，关于灵魂的力量。」
迅速敛去笑容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庄重。
「每个完整的灵魂都有核心，承载着这个灵魂的一切，包括力量。自然状态下灵核是封闭的，几乎不会对实体造成影响，但若是稍微打开一道裂缝，将无数次轮回中累积的力量引导出来，就会有着惊人的效果。而幻灵之术就是一种比较温和而又简单的方式，只要通过引导仪式使灵核中凝聚出种子，在某个契机下便会萌发……」
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再次注视着我，轻叹之后是意味深长的微妙笑容。
「因祈愿凝聚的幻梦之灵，为了实现愿望而创造的这个法术……真是了不起呢。」少年持续笑着，情不自禁地笑着，仿佛这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
『但，是禁忌。』是否代价也同样惊人？
「没错，禁忌。而且是禁忌中的禁忌，这边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呢。」
『……』所以你其实是在整我对吗？我们有仇吗！
「幻灵之术所需要的，不是魔力之类可轻易再生的东西，而是精神力以及本源的灵力。啊，顺便告诉你，灵力不足的人若尝试使用，灵魂会完全散掉喔~」看似无害实则邪恶的笑容显现，「就算资质足够也可能出现意外，运气差的话不死也会变成痴呆呢。」
魂飞魄散啊，这种东西可以随便传播的吗？这真的是在报复吧？！
「不过与此相对的，往往会具有比较特殊的效果，表现形式因人而异。反正你迟早会清楚的，用不着我多说什么。」有些随意的阐述过后，表情一下子又转为期待，「啊~真想早点看到结果呢。」
『……』突然有种使用暴力的欲望。
「总之，谁也无法断定结果，尤其对象还是你。」直直地盯着我，少年认真了片刻后立即崩坏，作捂脸卖萌状，「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值得我期待的事了呢~」
『……』你可以有多远闪多远吗？
「那么，我很期待下次的见面。」像是听见了这心声，对方现出愉快的笑容，接着毫无预兆地瞬间消失在视野中。
果然是瞬间移动吗？所以先前才没能察觉这家伙的出现。
但不同于常见的传送阵，没有魔法的光华也感觉不到任何异常，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幽灵？
看看周围，光线越发暗淡的林间寂静非常，未知的方向似乎随时会出现什么。
算了，管他呢。
幽灵也好，妖魔也罢，无论有何目的根本不重要。
没错。
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切都无所谓。
我是艾维利安，是存在于此的旁观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在意，只要铭记这一点就够了。
……
站在河边，继续凝视着水流发呆，什么也不想做。
……
有什么正在接近。
转身便看见某个身影正沿着岸边走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眼前。
半透明的浅蓝色长发恍若随时会流动的泉水，同样色彩的双瞳中泛着柔和光泽，周身则萦绕着静谧而又神秘的气息，而最无法忽略的是那处于黑暗中也不会被掩盖的光辉。
没错，光辉。
如同亘古不灭的月光，为夜幕下迷途的旅人指引着方向。
「看来，你先前的困扰已经解决了。」
在几步外驻足的青年看着我，现出了一如记忆中的浅浅微笑。而那流水般的声音缓缓摇曳在空气中，清晰、柔和又仿佛带着一丝温度，即便只听见零散的音节也会不禁感到安心起来。
「夜晚的森林并不适合新生。若不介意，我送你离开吧。」
委婉而善意的话语，永远是这样让我没有理由拒绝。于是默默点头，接着随之前行。
时间如一旁的水流般无声逝去，只有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渗透在耳边。
宁静。
非常的宁静。
看着那走在几步之外的身影，就会在不经意间静下心来，仿佛悄然沉淀了所有的烦恼与忧愁，浮现于表层的只有最清澈最纯净的部分。
沙因。
沙因……
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就有种温柔而又温暖的感觉。
温柔的，几乎要落泪。
温暖的，融化了哀伤。
沙因。
学院中知名度最高也最受欢迎的一位，医务室的沙因先生。
是我来到这里后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使无处可去的我留在学院之人，是为告别过去的我赋予新名字之人……
神秘的沙因，完美的沙因。
从未对任何人表现出丝毫恶意，简直就像不具备人性中的阴暗面一样，温柔的不可思议。倘若不是那湖水般的双眸中蕴藏着难以感知的事物，那委婉的话语中总透露着深意，恐怕他整个人就会如梦境般虚幻的没什么真实感吧。
因为是学院的管理者吗？不曾见过的其他的管理者们，也是这样吗？
对了，刚刚遇到的那个少年。
那种无法看透的，难以形容的感觉。是沙因的同伴吗？他所知道的事，沙因也早已知晓吗？所以那天会出现在我面前——
不。
没关系，不用在意的。
无论隐藏了多少秘密，沙因并没有说过谎话，不能察觉那话语中的暗示是我自己的问题。
此外，沙因也好，那个家伙也罢，目前为止所接触的人全都没有恶意。或许有着种种企图，或许会做出对谁不利的事，但人们本性中的善良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
因为这里是星辰学院吗？
因为这双眼中所能见到的，只是阳光下最美好的部分吗？
……
不久，前方出现了小片空地。夜色早已弥漫的林间，一个微微发出萤光的白色石亭格外醒目。
学院内的露天传送阵全是建在特定规格的亭台中，以色彩区分方位或性质，像眼前这种或许是分布范围最广的。而且无论位于何处，白之亭永远通往中央的传送阵汇聚之处。
「接下来便可以顺利返回。」在传送阵外停下脚步，沙因转身看着我，脸上是不变的浅浅笑容，「没有问题的话，我先告辞了。」
『……等一下。』
或许继续沉默比较好，但有些话还是需要说出来。
『非常感谢。』无论是今天，还是先前。
「这是我的职责。」柔和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恳切，「所以，倘若今后遇到什么困扰，请尽管说出来。」
职责……
这微笑，这话语，都是因为职责所需吗？
不。
没关系的。
无论理由是什么，根本不需要在意，因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根本没必要告诉别人。
「话语，是非常重要的。」沙因注视着我，浅蓝色的双瞳有如深不见底的湖泊，难以判断究竟蕴含了多少秘密，「微弱的火花有可能点起烈焰，不经意的吹息也可能催化狂风。但，一味的沉默，终究什么也无法改变。」
话语……
一如既往的，让人似懂非懂而又大有深意的话语。
『沉默，不行吗？』仅仅作为旁观者，是不被允许的吗？
「对你而言怎样才是最好，非我所能断定。」温柔的声音中多出了一丝轻叹，「但无论从何而来，无论将往何处去，现在的你存在于此，在这【庭院】……星辰学院中。」
我所了解的沙因是个情绪波动极小的人，那似有若无的微笑恐怕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消失。所以，看着那眼中转瞬即逝的复杂神色，实在很难揣测其中隐藏了多少东西。
隐藏，是因为不能为人所知吗？
阴谋，心机，内幕……这些名词，和你一点也不相称啊。
「艾维利安。」
短暂的沉寂后，沙因注视着我。第一次流露出有些真切的，悲天悯人的神色。第一次说出了直接的，与自己有关的话。
「我希望，所有需要帮助的人都能得到帮助，以自己能做到的方式。」
缓缓的声音中有着毫不动摇的意志。
一字，一句，诉说着信念。
这就是你所寻求的吗？所有人都能得到帮助，这种事——
「不可能做到的……是吗？」
沙因说出了我心中所想，极浅却不曾消失的笑容中现出几分自嘲，像是个褪去了光环的真正的人类。不再遥不可及，而是真真切切地近在眼前。
「所以，这是梦想。」
『……』
「所以，现在的我会在这里。」
『……』
「或许这世界不像你所见的那么美好，或许命运对有些人而言的确很残酷。无论如何，我希望至少在人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能够尽情享受着幸福的梦。梦终究会醒来，但我们的梦想不会就此终结——」
多余的神色渐渐散去，恢复如常的浅浅笑容中只剩下比真实更真实的庄重。
「让所有梦想之花得以绽放而不是过早地凋零，这就是我的愿望。你也是一样的。你的梦与愿，我也想要守护。」
『……』
无言以对。
面对这样真诚而善意的目光，总是难以出声……拒绝。
所以，这种时候，只能继续着沉默。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只是这样沉默着，沉默着……
「天黑了。」
再次开口时，沙因的语气和表情都已完全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仿佛刚刚的对话只是个错觉。
「早点回去吧，一定有人很担心了。」
回去……
没错，这样就行了，什么也不必在意，什么也用不着多想。
微微转身，开始走向几步外的白色石亭。但就在即将踏入传送阵时听见了轻轻的声音。
「你……不会后悔吗？」
没有回头，看不到沙因此刻的表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难以揣测的复杂之色。
「已经……再也不愿归去……吗？」
再次的提问简单而具体。果然，沙因也是知道的吗？我的来历……
「现在还不算晚，若是——」
『不。』
出声打断他的话，阻止了那个可能性被宣之于口的机会，只有彼此知道这对话的真正含义。
『既然已选择了留下，我就不会后悔。』
「……」
『还有，真的非常感谢。』作为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在，我……不会害怕。
「……抱歉。」
察觉到沙因走上前来，于是我下意识地转身朝向他。
「以水之名——」
像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微凉的食指轻轻点在我的额心，同时如水的声音扩散在空气中，似有阵阵涟漪荡开。
「祝福你，能够沐浴生命之源的仁慈与温柔，不畏这世间一切寒冷，直到祈愿的尽头。」
这个是……？
感觉不像法术，但也不会是普通的话语。因为沙因绝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只是祝福的话……
「这个祝福，或许会对你有所帮助。」
深邃却澄澈的眼眸凝视着我，然后微笑，温柔的仿佛能够融化一切。
『……』
对话该结束了，就这样吧。
沙因没有解释什么，说明我不需要……或是不该知道，那么即便追问也得不到答案。
于是——
转身，迈出最后一步。金色的光芒弥漫了视野，接着来到明亮而空旷的中央之塔，再经由周围的传送阵转到宿舍区。
踏上无人的石板路，行走在一片静谧中。悬于天空的明月渗透了夜色，缀于两旁的萤灯柔和了阴影，天与地相辉映，遥遥指示着前进的方向。
在宿舍大门外伫立片刻，做好准备，然后轻轻推开。而正如自己所感知到的，安静的屋内只有一个等待的身影。
「……啊，你终于回来了。」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我，那原本有些担忧的神色一下子安心起来。
几天来刻意避免接触，但还是免不了这种状况。那么——
『我的事，与你无关。』
「我知道。」不同于上一次的手足无措，少年坚定地微笑了，「你的事我无权干涉，可我想关心你也是我的自由，不是吗？」
『……』好像没法反驳。
「我会很注意，不造成你的困扰，所以……」
『随便你。』算了，无所谓。
说完，刚打算上楼回房间，某个活力十足的声音远远从屋外传来：
「我～回～来～了~」
红发少年率先跑进屋，白发少年从容跟上。
「艾维利安~」抬头注视着我，莱依的笑容天真无邪，「你躲得好远，到处都找不到呢~」
原来我们是在玩捉迷藏吗？你的理解能力一如既往的强大啊。
「看来，不用再担心什么了。」佛洛斯面无表情地正对着我，像是发现了什么。
「诶？」
「看不出吗？变化。」
帕里斯疑惑地转过头看向我，打量了片刻后恍然。
顺着他的目光抬起手。衣袖末端靠近边角处，多出了一个小小的灰色印记，形状就像是植物的种子。
灰色的，种子。
它会萌发出怎样的芽与叶，绽放出何种形态的花呢？
◆ ◆ ◆
直到祈愿的尽头，是希望？是绝望？
这个时候，谁也无法断言。
这个时候，我们都只是遵循着被遗忘的梦与愿，在未知的道路上追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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