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忽然过得很快。
回想起来，他行刺的那一天恰是惊蛰。
根据《紫微录·星历》上的记载，所谓惊蛰，乃是“春雷响，万物滋长，启春之时。”
百虫在这一天破卵孵化，那些冬眠的熊、蛇也于这一日出洞，钻土，迎接新的一年。
而对于我，命运的逆转也从这一天开始。
百般无聊的傀儡生涯，似乎有了一丝期待——这来自我对自由的渴望，对外界的无限向往。
天穹上的星辰明明灭灭，不知又有多少族人魂归星海，化为一颗星子，俯瞰这片大地。
尽管天枢使封锁了所有关于轩辕氏大举叛乱的消息，可他还是没有想到，我的身边却有一个人为我不断提供着外界的消息。
虽然我看得出，他只是出于怜悯或者炫耀的情绪，吐露出只言片语，可已经让我对外面的繁华世界勾勒起无限的向往。
秀水、青山、大漠、雪山。
繁华世界，却不只是眼前的金银囚笼，红粉骷髅。
当然，我最是好奇的，还是这个轩辕氏的首领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有如此大的能耐，能够随手在皇宫中安插人手，却不叫人起疑。
要知道，对于混血种，帝国的政策一向是宁杀勿纵，他们在展翼的瞬间透过眼眸的颜色变会暴露出来，绝对不可能蒙混过去。
可是我眼前的这个少年做到了。
第二次展开四翼，他的眼眸变成了纯净的黑色，不可思议。
我问他：“怎么做到的？”
“秘密。”
我戏谑道：“我们之间还有秘密？”
他眉宇间忽然露出杀气，警告道：“我只是奉命监视你，与你多攀谈几句也是出于情报上的联络，你不要想太多了。”
我苦笑了一声，在帝国守卫森严的皇宫，一个帝王，却被叛乱者的暗桩监视着，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滑稽的。
可这个人很重要，我有必要忍受这一切。
对于我向往的未来不言而喻，对于我见过的那么多人来说，他也很特别。
眼眸清澈，简简单单，什么想法不是写在眼睛里，就是吐露在脸色上。
他对于我的不屑与鄙夷从来表露无遗，不向那些权臣，表面上毕恭毕敬，内心肮脏污秽的，令人作呕。
直率的无法厌恶。
“原来王畿之外的世界这样的广阔，南有阳炎大陆，北有冰霜之原，东有浩瀚连波的江海，西有黄沙卷地的大漠。”我感慨道。
“你身为一国之君，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拎起镶嵌珠玉酒杯，淡然道：“一头种马需要知道这些么？”
“幸好你们华胥人的帝君一代不如一代，也是作孽太多，现世报了。”
“确实。”
我放下杯盏，问了一句：“你很讨厌华胥人么？可你自己不也是流着一半华胥人的血？”
他忽然沉默了。
毕竟是少年人，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不经世事的人。
这样的人能给理想卖命，却往往也有些愚蠢的天真。
我虽然不知宫外春秋，但在尔虞我诈的宫闱之中，还是明白了不少事情。
见他不语，我又道：“就算你们真的将华胥人建立的帝国推翻，你们轩辕氏就赢了么？混乱之中总会诞生新的权力，执掌权力之人总免不了压迫下一级的人，最后的你们建立国度不过是换了一个姓名，世间万物，没有轮回的人，只有轮回的事，值得么？”
看着他涨红了脸，一股欲辩却无从落口的样子，我痛快地饮下了这杯白月光。
没想到，他对此避而不谈，反问我：“那你又为什么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总要着自由？你要知道这世间总是丑陋罪恶的，你向外墙外的世界，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它，在脑海中无限夸大它的美好，回避它的缺陷，如果真有得选，世上之人谁不想安逸的过这一生？”
“你，矫情。”
他说完毫不客气的抢过我面前的酒壶，自斟自酌起来。
我摇了摇头，“你也不怕被有心人看见，惹人怀疑。”
他冷笑道：“谁不知道你是个傀儡木偶，你只要待在这深宫就行，别人还顾全你几分帝君的头衔，礼让几分，我又凭什么管你的喜好。”
这话说得不差，不过太不给我颜面了，我虽然面有愠色，却很快被酒气掩盖，被奚落一番，但那么久了，也习惯了。
我摇了摇酒壶，似乎已经空了，起身，说道：“我再拿一壶来。”
沉甸甸的酒壶被取来，我盘膝而坐，将白浆一般的酒水斟满，忘却了之前的不愉快，两人，月下共饮白月光。
很多时候，听着他说宫墙外惨烈的战争，我不禁想到，华胥人与轩辕氏有可能和睦相处么？
下一个瞬间，我被自己的一时的天真逗笑了。
“听见自己的族人伤亡惨重，为什么你还笑得出来？”
我盯着他的眼睛，直到把他看毛了才道：“你说，我们两族有可能休战和平么？”
“没有战争，和睦共处，华胥人不在歧视与压迫轩辕氏，而轩辕氏与华胥共治天下，大同之世！你说，会有这样的一天么？”
没想到我随口的一说，他居然陷入了深深地沉思，眼眸迷茫起来，好半响才道：“不知道……”
“不可能的。”我叹了一口气，“就像在一方鱼缸中放入两种不同的鱼，它们必然会为了生存，抢夺空间而厮杀起来，哪来的什么和平，我随便说说的，你也别多想，觉得我是在策反你。”
“我明白。”罕见的，他这一次没有顶撞我，只是神思怅然道：“不管哪一族都有好人坏人，我见过最善良的华胥人，也见过最歹毒的轩辕氏。其实很小的时候，我是被华胥人养大的。在很多边缘地带，两族之人混居也不是不可能。”
“哦？”
“可那毕竟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我仔细回想你先前问过的问题，无论谁最后占领王座，都免不了再重演现在的一幕，上层压迫下层，大鱼吞食小鱼。”
“所以即使真的存在着一方可以容纳你我两族共生的鱼缸，那也只是因为鱼缸太大，鱼苗太少，我们还不必为了生存而扯破脸皮。”
“可现实不一样，纵然王朝传承万年，也总有分崩离析的时候，纵然四海连天，也有枯竭殆尽的时候，何况为了生存，我们两族早已势如水火，有你，无我。”
“战争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手段，可是没有别的选择，你是华胥人，我是轩辕氏，我们之间的仇恨从来只关乎立场，没有正义可言。”
我心中凛然一惊，杯中的酒水洒落在锦袍上，“无关正义，只有立场么？”
我笑了笑，“一直当你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没想到你其实比我想得更透彻。”
他也笑了起来，唇红齿白，面如拂春风，“这些，都是首领说的，他是个大英雄！”
“确实啊……能领带你们反抗神裔的，能不是英雄么？”
后来，直到死的那一天，我终于知道了这个英雄的名字，他姓姬，以轩辕为号，斩断了华胥人与星海的联系，让这一片大陆重归他本来的主人。
这一段历史在轩辕氏的史书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只有《紫微录·往生书》上记载了简略的结束——
初四，建木断，倾于东北，尘埃四起如巨浪海啸，茫然万里皆为平地。
初五子夜，贼军入王畿。
哀帝崩。
日出之时，贼寇姬轩辕持剑而登台，手握帝首，曰：“神权既终，人治将至，吾等万民，共贺新生。”
此后数千年矣，不闻人间有华胥二字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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