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方至，白日里的暑气尚未完全褪去，但拂过肌肤的凉风却已微微透骨发冷。
她禁不住缩了缩脖子，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出来散步消食了，出门时走得急，身上只草草披了一件薄纱立领纱衫，在这样的夏夜之中的确显得单薄了许多。
“咦？”此时，眼前一个人影引起了她的注意，“是靖远吗？”
面前的人影脚步一顿，正好站在了有光的地方，子荼的脸逐渐显露了出来：“小落姐姐，好巧啊！”
自从他们那一日把话说开了之后，子荼对她便没有以前那般疏远了，不仅称呼换了过来，脸上的笑容也增添了几分温度。
“你这是……”她很快将探寻的目光从子荼那里缓缓移到了他背上那个已经不省人事的家伙身上。
“哦，庄主今日心情好，便多饮了几杯，没想到醉成了这副模样——小落姐姐，还好你在！我还有些事要办，庄主就暂时拜托给你照顾了哦！”子荼一边说着，一边将背上的人往她怀里一丢，脚底抹油似的逃开了。
“哎，靖远……”她刚开口想说些什么，面前的子荼却已经没了踪影。
什么啊……
她简直哭笑不得。以前还没发现靖远居然这样顽皮，自家主子也是能这样随意扔来扔去的吗？
回头，正好对上了月光下梁溪南俊朗的容颜，均匀安逸地呼吸着。
以前她初识梁溪南的时候，正好患了眼疾，便从未在意过他的模样；后来，织素治好了她的眼疾，创建了沉香，她才听说梁溪南成为了靖南山庄少庄主。也是在那个时候，她误信传言，以为是梁溪南透露了封大哥的行踪，导致了封大哥的身死异处。
他们的梁子，也是此时结下的。
八年来，他们两派彼此斡旋比斗，各怀心机，明里暗里不知刀光剑影了多少次，甚至恨不得亲手取了对方的性命，以解心头之恨。
八年了，他们恐怕没有人想得到，自己有一天会与“仇人”相敬如宾，相谈甚欢。
就像她也从未想过，率先选择原谅的——竟然是梁溪南。
这小子，这些年来长得倒是越来越顺眼了！
她偷偷笑了笑，还是认命地将已经毫无知觉的梁溪南架在了肩上，朝着庄主卧房走去。
说实话，在背起梁溪南的那一刻，她心中无疑是震惊的。
梁溪南比她想象中要单薄许多，明明比她高出半个头，身子却瘦削得厉害，摸到的只有凸出的骨节，硬邦邦的，硌在背上有些生疼。只是他平日里穿着的大多都是宽松大摆的衣裳，极少着束身，所以旁人不细看是不会发现的。
这样的梁溪南，不由让她心口微微发疼……
“柳且落，你从来都不算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孤立无援的时候……”
“你问我有什么资格对吗？因为我梁溪南，什么都失去过！”
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呢……
一个人扛起所有的担子，一个人运筹帷幄，一个人冷眼旁观世事。
难怪，他瘦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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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刚到房门口，肩上的男人便睁开了眼睛——
“醒了？”柳且落笑了笑，将男人扶到了床沿上。
“你……”
“靖远说你喝醉了，让我照顾一下。”她拎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回身递给梁溪南，“真是奇了，你平日里嗜茶如命，怎么今天反倒喝起酒来？”
梁溪南接过茶杯，一愣：“我……喝酒了？”
“你不会喝断片了吧？”柳且落无奈扶额，“得，看来你的酒还没醒呢！”
他努力思考了好一会，但头脑中晕晕沉沉的，如同被平白塞进了一团虚无却在持续膨胀的东西，至于其他的，却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一时显得有些懊恼。
她瞧着梁溪南的神色有异，便也不敢再调笑下去，叹了一声道：“罢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去给你弄点醒酒汤……”
“等……等等……”一听柳且落要走，他瞬间慌了神，一把抓住了柳且落细嫩的手腕。
“怎么了？”
柳且落疑惑的目光投了过来。
与此同时，梁溪南自己也不由怔住了。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刚刚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叫住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如果柳且落离开了，他就又是孤身一人了……
紧握着手腕的那只手，开始一点一点地抽离。
柳且落望着他难得郁闷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在她的印象中，梁溪南一直都是心思深沉，喜怒哀乐从来不形于色，更不会教人轻易猜出他内心所想。如今罕见地显露出了这样小孩子般任性又幼稚的表情，令她有些忍俊不禁。
“好了——”她浅浅笑了起来，柔声安慰道，“我只是去给你盛一碗醒酒汤，很快就回来了！”
“你……还会回来吗？”
她愣住了：“什么？”
“再陪我一会……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离开，就像八年前那样……”梁溪南垂着头，真的就像孩童一般喃喃道，语气低落而委屈。
这个家伙……
她鼻头一酸，几乎便要落下泪来，但还是强忍着开了口：“不会的，我很快就回来了……”
“会吗？”男人突然间站起了身，由于力道太大，站起时甚至有些踉跄。就在此时，柳且落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表情——面色酡红，眸中的精明算计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溪水般澄澈的瞳孔，以及眸子里挥之不去的哀伤，仿佛一道无形的漩涡，让她忍不住沉沦于此。
“梁溪南……”
“你会回来吗……”男人脸上的神色似哭似笑，双手扣上了她纤弱的肩头，“那一年，封大哥走了，你也不见了……我曾经以为，你们会回来寻我……所以我啊，就在原地一直等，一直等，满怀着恐惧和悲恸……可是我最后等来的，却是仇寅那个老匹夫……”
“八年前，我看着你们一个个在我的视线中模糊消失……我生来无父，最亲近的只有母亲和你们，可是那一日……母亲去了，封大哥生死不明，连你也丢下了我……”
“你知不知道，这八年来……我一直是孤身一人啊……”
她惊愕地望着由于酒醉而几乎失去往日冷静的梁溪南，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梁溪南，我……”
“小落姐姐……”男人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环住了肩膀微颤的女子，口中轻轻溢出的称呼彻底让她失了神。
小落姐姐——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见梁溪南这样唤过她了。
“小落姐姐，小南是不是惹你不开心了……”
“娘亲说，等到我到了束发之年，就可以正式向你提亲了……”
“小落姐姐，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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