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隐匿(3)

“谢乔,你给老子下来。”

黄浥以洪亮的声音冷静地怒吼着,从他口中脱出的清晰的字句在灯塔里一遍遍地回响,然而在回响终末之后,谢乔的回应也没有到来。

黄浥向楼上奔去,木制的破旧地板在他沉重的脚步下痛苦地呻吟着,然而这尖锐的呻吟被黄浥的脚步声掩盖了过去,在被隐匿着的暗处悄无声息地刺痛着我的耳膜。

我和谢汍面面相觑。

“发生了什么?”

谢汍对当下的情况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道,”我说,“总之先跟上去看看吧。”

我先行踏上了楼梯,谢汍跟在我身后也走了上来。楼梯的尽头就是灯塔的顶层了,我能看到的,只是一盏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煤油灯,还有站在一旁表情愤怒的黄浥。

“老子被耍了。”

黄浥咬着牙狠狠地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环视四周,问:

“谢乔人呢?”

“那女人从老子这套出话后就溜了,我太蠢了,应该意识到她的目的的。而且看这情况,她似乎不打算让我们走,她打算在这灭口。”

灭口。

真是个从感官上就能让人感到震撼的词。

“她打算灭口吗?就算她的外甥女在这。”我看了看身后的谢汍,黄浥也把视线投向她。她有些不知所措。

“看来那个所谓神的走狗为了自己的主子也顾不上亲人的命了。”

黄浥的眼神不像刚才那样满溢愤怒了,他动摇的视线传达出某种带着悲哀气息的复杂情绪。

短暂的沉默。

我低头稍作思考,对黄浥发问:“你和她都说了些什么什么?”

有一瞬间,黄浥的眼神变得柔软了,但他像是努力让自己发怒一般又皱起了眉头,说:

“没说什么你需要知道的东西。”

“首先,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别的就是为了问谢乔有关我父母的事情。其次,你和谢乔谈完了之后她就走了,我不知道你们谈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措辞不当才导致她离开。再次,我们被困在这座岛上了,这事不是开玩笑的。如果这种情况下我都没有权利从你口中获取信息,那我还有信任你的必要吗?”

“我问过谢乔你们俩的父母的事情,她说她不知道,她上完初三就去了476那边,那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们,”和谢汍不一样,黄浥并没有被我的呛声影响,“我还问了些私事,那些东西我没理由告诉你们。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回去,你们游泳游得怎么样?”

“不会。”

“不会。”

“……”

常年孤独的人没有机会也没有意向去学游泳。

“我虽然会游泳,但那个距离我没自信过去,而且还下着大雨。”

“我打电话报警吧。”

“手机在这是没信号的,谢乔肯定做了手脚,紧急电话八成也打不出去。”

我和谢汍把手机拿了出来,果然显示的是无服务。我尝试着拨打了报警电话,结果也是打不出去。

“我不见几天我家里人会想办法找我的。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这里,但我们这儿地方小,多少能寄予一些希望。或者等到天晴了之后我再试着游过去。”

“也没别的办法了。”

“等下,那个,我想问下,她跟你说她初三之前我母亲的事情了吗?”

“抱歉,我没时间去问那些陈年旧事。”

“哦……”

我回头向孤岛上的茂密森林看去,繁多的树影重叠起来,如不规则的黑色幕布一般盖在了这个小小的孤岛上。我的脑海某处埋葬着在这场雨降下以前那些树的呼吸声,厚重、平和、沉缓而又富有生机。而现在,我能听到雨滴像子弹一般击穿了那些树的声音,我能听到树海从混沌的沉眠中醒来,我能听到他们的哀嚎。

他们的呼吸声失控了。

急促、慌张、扭曲、丑陋。

如同在自习课上听到的其他班级的吵闹声,如果没有人告诉我那是什么声音,我一定、一定不能明识其面目。

那些声音在空气里弥漫、纠缠,狂乱地纷飞。它们形成了一道漩涡,把已经暗下来的天空中所有的声音都吸了进去,现在我耳膜能感觉到的,只有那些扭曲成一团的呼吸声。它们如同深剜入肉中的脚趾甲;如同梦魇存在的世界里的无尽断影;如同撕折在土地里的老树根。

就在这时。

钟响了。

时间是七点十六分。

钟响了。

呼吸声戛然而止,统治这个世界变成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没有尽头的洪钟之鸣。

“有什么要来了。”

我说。

黄浥和谢汍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什么来了?”

“不知道,但确实是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我能听到大地急促有力的话语,她反复地咀嚼诅咒般带着憎恶又令人惴惴不安的字句。她急切地期盼着,期盼着什么的到来。而她所期盼的震颤终于到来了。

风雨飘摇的树海中升起一道道巨大的黑影。

散发着腐烂气味的,人性巨影。

那些影子以机械般极度僵硬的姿态颤动着,缓缓地挪动着身躯,扭曲地舒展着常年扎在树根里的沉重身躯。他们把向反方向弯曲的关节扯了回来,把挂在肩膀的头颅扶到脖子上,把骨肉破碎的躯体硬生生拧成类人的形状。然而在这如同承受痛苦的重生的过程中,他们也没有停下向我们这边行进的脚步。

我能感受到。

大地在因他们的脚步而震颤。

“僵尸巨人,这玩意老子也是第一次见。”

在我和谢汍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黄浥带着些许笑意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些许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轻蔑。

“也对啊,这种东西出现也就没办法了。不是老子好斗啊,但是没办法只能这样了,因为不这样做我们大概都会死在这。因为是我太蠢让我们几个陷入谢乔的圈套所以我只能这样赎罪了吧。再者虽然跟他们干起来会让老子变的不成样子但那也没办法,即使脱离人类那也是为了活着啊。要是死了是不是人都一样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啊。没错,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们三个必须一起活着回去。”

他狂乱的话语让我毛骨悚然。

“黄浥?你说什么呢?你别吓我。”

说着,我回头看向谢汍,她瞳孔收缩,恐惧地望向黄浥。

“我说的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里只有我有能力站出来,也只有我能站出来了。对了,我们也不用游泳回去了,我们甚至不用死在这了,不如说你们到应该谢谢我。因为,老子要在这把你们的命救下来了。你们就在这里看好吧,就在这里看好吧,也就是因为保护你们这些没能力自保的废物我才会做这种事情啊,我也不想做这种事情的啊。不过久违了,老子终于要动手了。”

黄浥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打开,后退到灯塔的一段,稍稍蹲下,做出准备起跑的动作。

“给老子让开,废物。”

他说。

他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跑了起来,并在那个过程中用折叠刀捅穿了自己的左手。在即将撞上灯塔的围栏的时候,他把刀丢在了地上,纵身一跃。

他的身体在黑夜里发出火一般赤红的光芒,他的躯体扭曲,膨胀,变的不似人形。

然后。

他在夜空中炸开了。

夜空中突然升起了仲夏晌午的烈日,整个夜晚都被在我们面前炸开的这道火光照的如白天般明亮。突如其来的冲击掀起风沙,蒸干雨水,驱散阴云,沉闷潮湿的黑夜在这一瞬间被笼罩在灼目的红白之下。岛畔停泊的小船被吹飞到了天上,那些巨大的黑影也因强烈的冲击而却步。

我和谢汍被强烈的风压推到了灯塔一侧的墙上,似乎快要飞出去。情急之下,我一手环过谢汍的腰,一手勒住围栏的钢筋,剧烈的痛感从我的手上传来。冲击在几秒后结束了,我放开了谢汍,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仍心有余悸。我收回勒住钢筋的那只手,似乎已经因被什么东西割裂而鲜血淋漓了。

“你没事吧。”我问谢汍。

“我没事……你的手。”

“不这样就摔死了,大概。”

谢汍直接脱下了自己身上的t恤,捡起了黄浥丢下的折叠刀把它割成布条,然后以非常不专业的手法给我进行了包扎。

感觉血没有完全止住,不过也无所谓。

意外的,她在紧急状况下动作和反应都很快,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我站起身,走到能够看到那些僵尸巨人和黄浥的位置,谢汍也跟了上来。

夜空中灼目的光没有消失,只不过变的稍显黯淡了。因为发出火光的不再是太阳,而是一只扑腾着残破的长翅,像是在岩浆里游过泳般的恶魔。

只有在世界将迎来终结之时才会出现,身栖黯淡的世界之火,仿佛经历地狱的苦难洗礼的恶魔。

那是毁灭和衰落中挣扎着的荣耀的象征,是风中残烛般的王国陨落时最后的血腥战乱,是星球终末之日随处可见的鲜活的火山。

那是黄浥吗?

他垂下利爪,向那群巨人扑了过去。

他利落地咬掉了一个巨人的头颅,余火在他身后的空中划出了一道华丽的曲线。然而那具失去了头的巨人,在他即将飞走之时,扯住了他的尾巴,将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反应迅速,在被摔后迅速起身,将利爪刺入面前那具无头行尸的胸口,然后向外——

他把整个巨大的躯体撕成了两半。

血肉飞溅。

这时,从身后飞过来一杆十几米长的标枪,将他刺穿了。恶魔发出了悲鸣,身上的火光也变的旺盛了。

其余的巨人一拥而上,将恶魔压在了地上,用拳头,巨大的石块,孤岛上的大树疯狂地殴打着恶魔。

恶魔又一次爆炸了。

那些巨人被炸的支离破碎,手脚头身飞向各个方向,但是在混乱之中我看到了,有一只巨人的手,紧握着恶魔的断翅。

恶魔以一只翅膀为代价换来了一次绝好的反击机会,他张开那张残留余火的巨口向四周散落的巨人残肢喷去火焰,将那些依然有行动能力的尸块烧成灰烬。

然而,那些数以百计的残躯,并没有如他所愿般被烧尽。那些手脚头颅在地上跑滚跳爬,像饥饿的蝗群掠过秋田般向恶魔袭去。那些头颅滚动着,连着残破身躯的腿跳动着,被炸的只剩一根手指的手像蛆虫般蠕动着。它们疯狂地接近恶魔,像蚂蚱一样跳到恶魔的身上,而恶魔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像是发了疯一样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身体,那利爪甚至在抓住附在自己身上的残躯时刺入自己的身体。而在这时——

钟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我身旁的谢汍一哆嗦,靠在了我身上。

更多的黑影从森林里升起来了。

“白林……这,这要怎么办啊?”

“……”

我没什么能做的。

在这种超乎常理的光景面前,罹患超乎常理的诅咒的我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真的没什么能做的吗?

只能看着黄浥拿命战斗而在此听天由命吗?

思考、思考,白林,你需要思考。

你的体力、你的人脉、你的智慧。

你的微薄的力量能否改变局面?

在这种超乎常理的事情面前,我究竟能用自己仅有的几张手牌做什么?

答案是没有。

“骗子”在恶魔和巨人的争斗中起不到任何作用。

那种战斗,不是靠语言就能终结的。

我就如此无能吗,白林身为白汍的儿子,就只能是在这种局面下听天由命的小角色吗?

“不能。”

我如是说。

“绝不可能。”

“白林,你在说什么?不能……?”

“谢汍,你能听到刚才的钟声吗?”

“你也能听到吗……我还以为就我自己能听到,因为平时钟响的时候其他人都没有反应。”

“我明白了……”

我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对着漆月的名字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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