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袍的中年人掩不住的满面华光，虽是一席寻常富商扮相，却叫脚下的一双黑缎官靴漏了身份。
身侧携着的一名少女歌者则是朱唇华灿面如皎月，挽着中年人的胳膊款款而来，淡蓝的娑沙薄衣下隐隐透出一节白玉般的手腕，丽质天成。少女得意的眼波恣意横流却在触及穆落英时硬生生的收敛回来，颔首低眉，比不过那样一个人，天下颜色十分独他一双丹瞳便尽占了八分，暮霭霭的一对黑眸深不见底，千丝百缕尽绕其中辨不清物是人非。这双眼还是如此令人神往。
褐袍的中年人不禁心下暗念，一改前态将身侧的少女撇下一旁，敛声正色向浅笑的穆落英略一点头算是见礼。
“木师傅别来无恙，还是如此见微知著，名遍江北，令徐某佩服。”
“大人如此抬举，到叫在下汗颜了。”穆落英也不过多推辞，只起身将徐大人请入红漆桌上，自有跟随其后的下人上前斟茶，却是昨日那名为首的紫衣骑者。
穆落英斜睨了他一眼，他今日身着一袭沙青挽袖武生衣，头上罩着四方儒巾束发，倒是出奇的融洽勾勒出他体如矫兽眉修目朗来，但他此刻却看也不看穆落英谨慎的立在主人身后留意四周的风吹草动。徐大人轻笑一声：“这是徐某得力的下人，名叫左白，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也请多担待些吧。
”穆落英闻言收回目光，“大人还是直说吧，在下难得渡江南下图些安宁。但您如此劳师大驾辗转来寻在下一介草民，是为求得一梦吗？”
“不瞒你说，十年前，我们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丰役城的兰柚巷里，你该不会是忘了吧？”徐大人动容一笑，忽然有种扑朔迷离的眸光倾泻而下。穆落英却置若罔闻般径自挽出一朵笑花迎面而来，“那可真是抱歉，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却还记着这事。”
“也是，都这么年来物是人非，想见的人也都不在了。”左白默默听着两人的话不禁疑惑起来。十年前，大人还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卒，如今已然升至兵部左参，但听他的意思这一切似乎是与眼前人有些联系的。
十年前……这人现在看来不过双十韶华，十年前岂不个孩子？心下虽念及此处但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的垂手而立。
“兰柚巷？恕我直言，我倒记得有个红衫姑娘用首歌换过我一个梦，倒是不记得大人您了。
”穆落英颔首低眉，轻轻抚了宽袖上的绕枝五色鹃草思索道。
“那是燕子，还记不记得她身侧跟着个落魄流民？那个富贵之梦就是她求你给我的，我那时差点儿就不想活了呢。
”徐大人几声讪笑仿佛在穆落英面前总是有几分隐不去的尴尬，不由得抬手将碧玉盏中的琼浆玉液一饮而尽。
穆落英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眼前人的不自在径自低语：“是想再见见那个姑娘吗？请告诉我理由，否则身为制梦师的我无法做出判断。
”穆落英忽而现出种不曾有过的高傲矜持，扬起尖尖的下巴就像在俯视苍生一样方兴未艾。徐大人愈发觉得如履薄冰，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左白剑眉微蹙看定了穆落英安之若素的一双丹凤瞳仁，也觉得有些喉头发紧。
先前那名少女歌者则愣愣的立在一侧不安的抵抗着紧绷的空气�
“您不必拘泥前尘往事，即使留恋过去也要有个量度，人不往前看是不行的。”穆落英卸下身上的棱角峥嵘淡淡一笑，温暖如春，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徐大人清咳几声：“我一直认为是那一梦给了我力量，即使像狗一般活着也会咬牙坚持下去，黄天不负有心人让我到了现在这般地位，但是心里永远有个填不满的洞，每日每夜啃咬着我，难受得很哪。”
他顿了顿续而又道：“我欠燕子的一辈子也还不清。记得当时雍州侯方续勇柳城招兵，我知道机会来了却身无分文，大概还没到柳州就会饿死了吧。可错过了这次机会我就真没指望了，一辈子就只能以贱民的身份活着。
可梦里的那么真实的浮华流彩对我来说就像一种蛊般挥之不去，我深信终有一天会得到它。于是我就狠下心把燕子给买了，我只有这样资本啊。
但我也不是，也不是真就那么绝情的，只要等到我飞黄腾达就一定会加倍报答她的，毕竟只有雍州不计较出身，而且在这个时代想要出人头地就只有上战场，却没想到她没熬过来。”徐大人一口气说下来，手心里潮涌渐出湿了干涩涩的纵横阡陌，那是他深埋心底许久的往事，此刻被骤然间提及到令左白觉得多少有些尴尬。
“那您就该去找她，找我又有什么用呢？您用她赌了一次，而且赌赢了，但这赌值不值却只有您最清楚，跟我毫无关系。
”穆落英并没有什么表情，一张脸甚至可说有些许嘲笑的情分。“若不是那梦，大概也不会如此。”徐大人冷哼一声对他的态度嗔怒起来，多年为官早以养成的习惯令他不满起来。穆落英斜睨了他的满眼怒意轻道：“她那嗓子真是美，想必大人还记得吧。但我们制梦师从来不需要感情，不论同情，怜悯或是更多的东西，我只是个做生意的，叙旧可不在行。你有什么想要的就说，不然就得失陪了。”
言罢悠悠然一笑竟暖如春日倒令徐大人的满脸怒意把持不住生生散了去，这样一个人，这样无情的一番话却令人无从反驳。
“那就给我一个十年前的梦吧。”徐大人喃喃低道，“燕子那时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却想不起来了。”
左白闻言撇过头，仔细的盯着穆落英，昨日的光景历历在目叫他不由得被吸引过去。
他却不以为然地嫣色一笑置之，从怀里摸出一朵同样的枯花，小到只有半指长短，正娇弱的蜷了淡菊的身子缩在穆落英的掌心里。他薄唇微阖却形而无声，长指轻点，不知不觉间那花便脱胎换骨展露声色。嫣红的脸庞刹时妩媚起来，娇笑的撑起半边俯卧的细软腰肢，耳边一时间几乎能听到它发出媚扬的咯咯笑声来。
少女歌者挣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奇象，只觉那花竟如活了一般美得怕人。
“您这次要拿什么和我交换呢，大人？”
花瓣发出的耀眼光辉将穆落英映得分外秀冶，眉梢眼角游走着焕彩荣光，如一尾欢快的锦鱼般跳水而出。徐大人目不转睛的盯了那花竟一时语塞。
流彩的焰火奔涌而出，四周明耀的日光也被压低了头。
穆落英一脸嗤然，斜倚了椅背静静的看着眼前看惯的一派光景，不动声色。只是瞳中几丝嘲讽被左白尽收眼底，心里为他刚刚的话而忐忑不安，自己也算刀尖上滚过来的，可这人的心思却半分也猜不出来。更不懂大人为何会对他如此低服，在他看来那些就如江湖术士般的伎俩竟是会魅惑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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