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从冷清里慢慢消散，天空便现出昏蓝颜色。
看这架势，天公只是稍歇而已，待会肯定又是朦胧雨长景象，再下他个酣畅漓淋，不爽不罢休。
雨停稳在片刻时。
这片刻里，有人将将行至落穷峰小院柴门前，也刚刚站定身子。
“真好看啊。”
喃喃四字的念词和尚轻轻合上书页，动作轻缓，眉头微皱，似是不忍别离，可奈何天涯路远送君去，举措再慢也有尽时。
你倒是快点合上啊。
终于将书放入怀中后，念词和尚收起了伞，用右手取下系在伞柄的那包物事，左手举起了伞，轻甩了甩，抖了抖水珠，最后用理应还潮湿的纸伞，掸了掸自己身上几处，如赶灰一般。
雨过人衣潮，更别提这人是从山路斜雨里苦登山，看他原本一身素净僧衫，这时身上已有泥点草色多多，白纸遇上不讲究的泼墨正是——
胡乱的抹。
可惜来哉，不如不来。
可那僧衫在潮湿伞面拂过之后，竟又重返清静白色，一点尘埃泥色不沾，也不知是什么把戏。
落穷峰小院里的柴门，真的就只是柴门，十几根被小熊扯下的杂枝野干勉强有了门相轮廓，却抵不住一脚重量。
这一脚，便是三年前刚刚上山的如是踹出的。
“什么破门！碍事！”
二话不说，一脚撂倒，半分犹豫都没有。
后来，如是拜师第一天，就被剃了光头，独独一人住在了余一味的隔断房间里。
第二天，如是又钻进山腰丰林中，灰头土脸的自己砍了柴枝，好不容易把门折腾成老模样，从此只敢轻轻推罢了。
－－－－－－
念词和尚抬起了手，作叩门状在“门”上敲了三下，惹来了不慎好听的吱呦沉沉。
原来小小敲声也把这院门“推开”几分。
如往常一样，念词和尚等待着耳觉异于常人的花开出来，可这次念词和尚呆了好一会，还是没等到花开“出门相迎”。
他只好把左手上的伞夹在了右边腋下，略有些滑稽的“拐着”用左手推开了已半开的院门，生怕推开了门伞又掉了。
就不知道把伞放在地上吗？
“吱呦”一声更沉。
念词和尚随着声响迈进小院。
“念词大哥！”
念词和尚左脚还没踏上院内青石板路，就看见一个小小身影从“定心神”屋子里急急撒欢跑了从来，正是四两小姑娘。
“嘿嘿，念词大哥你这次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啊？是不是吃的呀？”
四两接过念词和尚的油纸伞，左手提溜着，右手轻扯着念词和尚的衣袖，一边走一边满怀期待的问道。
念词和尚低头看着一脸期待的四两，有点不好意思的腼腆回道：
“这个？这次大哥可真没给你们带吃的，就只带了韩前辈要的茶叶，下次再给你带好不好？”
纵是抱歉话语，语气仍是清朗，怪不得韩伊人常常打笑他，“这么好的嗓子，醇厚淡雅，稳稳文文，像被墨水泡出来似得，不去当个教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听念词和尚说完，不太相信的四两紧跟着问了句“真的没带吗？大哥你不会又跟以前一样要给我惊喜吧？”
“大哥哪敢骗你啊，这次是真的没带吃的，不信四两你闻闻看，看是不是茶叶。”念词和尚无奈笑了笑，拎起那黄包物事，凑近了四两的鼻尖。
“咦，啧啧啧，苦兮兮的，真是娘爱喝的老露洱啊，倒霉！”使劲闻了闻后的四两揉了揉鼻头，一脸嫌弃，语气也嫌弃十分。
“老露洱”
便是那包黄色物事的名字，这物事是一包茶，韩伊人最爱喝的一种关东苦茶。
说起茶叶，世人只知茶叶是清明采摘后的新茶最为好喝。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除却上佳品相的“南湖龙井”、“四月红”和“老铁窝袍”外，其余茶叶在那些口味刁钻的清流名士口中都显得有些“细嫩”。
清气沉而香气淡。
缺了苦味三分，耐不了几回冲泡浮复。
除却清明采摘最为合适的三种名茶外，冬季小雪时分采摘的陇北寒州“乌龙洞”，以及秋白露前后采摘的关东禹州“六苍黄”。
这两种“茶品”，才是清流名士推崇的壶中贵宾、喉间一仙。
“厚重方余，回味甘香。”说的是乌龙洞的绝佳香色。
“苦涩十分惹人醉，一如惆怅入愁肠”夸的是六苍黄耐人琢磨的苦味。
“乌龙洞”和“六苍黄”也在清流名士的“捧誉”中越来越贵。
一两苍黄一两金，乌龙十叶一亩田，更不要提被茶圃名主特地培育的、这两种“茶品”中的尊贵顶枝。
韩伊人平生最瞧不上两类人，一类是那四肢健全却还卑躬屈膝只为馒头铜板的假乞丐，一类便是只知清谈古今风雅、纵论国业江湖大事，却从不下凡沾土的“名士”。
所以韩伊人自打“懂事明理”起，便执拗的从来不喝那些所谓“名茶”。
哪怕禹州六苍黄本就是出自她们韩家“沿天山”的茶田中，她也正眼都不瞧一瞧，更别提喝了。
就连她爹，有“天下圣手”之称的韩则愚韩老爷子。
每当韩老爷子喝着自家茶庄出产的，六苍黄中最好的“见九苍”时，也总被他大闺女韩伊人讥讽为“跟风雀儿”。
老不修啊老不修，学什么斯文败类，喝了还得吃糖去苦。
老爷子气的很，次次被挤兑的吹胡子瞪眼睛的，可奈何吧，说说不过韩伊人的伶牙俐嘴，打也打不过韩伊人青出于蓝的隐刺针术。
最终，只好在他大闺女不在家时，才跟跟风来一壶，苦的很啊苦的很，再含一块冰糖，生活美滋滋呀。
话说回来，这“老露洱”亦同“六苍黄”一般，也是单单出自关东禹州的特产，不，独两份才对。
可一个是天下名流隐士追捧的上品好茶，一个是只有老露洱产地百姓知道，更只有那里的山野村夫提神干活才喝的粗茶。
区别大得很，正如凡人神仙不可苟同，天地之别实难越也。
“苦的七分深意，留下三分留恋。”
老露洱”是当年某人推荐给苦乐和尚的，苦乐和尚尝喝一口便受不了，差点就打翻茶壶一决雌雄了，从此再也没喝过。
可他媳妇儿韩伊人硬着头皮喝过一口后，便喜欢上了，此生难忘这般滋味。
十几年来，每当白露过后，韩伊人都会让娘家人从老露洱的产地买下几包，通过大靖的驿站野邮寄送到苦乐寺内，她再去寺内取回。
－－－－－－
“花开和如是又在泡药浴吗？”刮了下不太高兴的四两鼻梁，念词和尚低头清朗问道。
“嗯，他俩还没泡完呢，娘说得泡再一个时辰，这不她和爹爹都在药房里守着呢。”应了一声的四两指了指左前的三思量药房。
“这次要这么久吗？那我就先不去打搅师叔祖和韩前辈了。”念词和尚瞥了眼药房那边愁起了眉头。
“对了，四两啊，你陪我去书房坐会吧，我给你读读刚刚看到的几首诗好不好？”念词和尚又正经问道。
四两闻言，身子一下子拉开了与念词和尚的距离，接着立马往前小跑了几步，连伞也丢下不管。
站在定心神门前的四两摆着手，瞪着乌黑溜溜的大眼睛，一本正经不容置疑的说道：
“不好不好！念词大哥你自己去书房待着吧，上次你不是说还有几本书没有看完吗？这次正好看完啊，看不完拿走也行，我还得给小花洗澡呢！很忙的！下次，下次大哥你再给我读好了。”
“砰”。
话一说完，四两小姑娘便一溜烟推开了门进去消失不见，屋门继而紧闭，深藏功与名。
“唉？怎么还锁上了门了。”
无奈一笑的念词和尚弯下了腰，捡起了伞，又抖了抖，起身便往千万字里走去。
再读一个时辰的诗词，没有比这更能消磨时间的好法子了。
－－－－－－
夜色厚重，雨不听我意不再来，故而月色明明。
千万字房内。
花开、如是和四两三人正坐在地上的大大毯子上，手里都拿着几张纸木牌牌，毯上也有许多躺下的凌乱纸木牌。
看如是神色沉重，右手里举着的几张牌子微微颤抖，左手手指配合着嘴里的自言自语点打着纸木牌“挑一挑看一看，和尚道士谁奇怪”
他对面的四两则一脸笑意，“快点出啊如是！你也跟我爹一样属乌龟的不成？”
夹在如是四两中间的花开也正瞅着两人，表情捉摸不定。
也不知三人在做什么游戏。
定心神屋内，韩伊人和苦乐和尚还有念词和尚围坐在桌边说着什么，神色安然平稳，偶有笑声。
桌上有一壶苦茶，两个紫砂杯，一杯念词饮，一杯伊人喝。
对了，还有一碗红枣桂圆稀粥，这是苦乐和尚给自己补血益气熬的，按他的话说，下午累了那么久得好好补补啊！
“韩前辈，那后天我还是让花开随我下山吧，这次不同以往，他更该去的。对了，每次我都是只带花开，如是和四两不会不高兴吧？”念词和尚咽下一口苦茗，看着左手边的韩伊人微笑问道。
苦乐和尚是念词和尚的小师叔祖，按理说，念词和尚应该喊苦乐和尚的娘子，喊韩伊人叫做？叫做什么呢？
阿弥陀佛，小僧实在别扭不过来。
苦乐和尚和韩伊人也觉得别扭不过来，所以就让念词和尚喊“韩前辈”三字，也算是圆了昔日韩伊人想做前辈高人的梦。
“如是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他敢不高兴！去了什么用都没有，就他那性子，到时候还不得给你添乱啊，就像上次一样，把人家宅子搞得鸡飞狗跳的，那咱们寺里肯定又得少些香火钱，你师傅到时候又得埋怨我，可不能让他去……四两她舅这两天也来，我这闺女盼了一年就等着这时候呢。”韩伊人没说话，喝着稀粥的苦乐和尚倒是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话语也不含糊。
“嗯，再说了，这几天如是得每天针灸，也没功夫去，让花开和你去就行。”韩伊人不置可否。
“嗯，那我就听师叔祖和前辈的。”念词和尚回道。
“成，那就这样吧。对了，天色也不早了，念词你快点回寺吧，省的待会又下雨，这雨停停落落的也没个准数。”委婉的下了逐客令的苦乐和尚迷瞪着双眼，看来又困了。
“嗯，是该走了，我还得给一凡师叔回信呢，那事是有些蹊跷……”说罢，念词和尚饮下最后一口茶，便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念词啊，夜黑看书伤眼，这山路也不好走，待会可别看了”韩伊人不忘叮嘱道。
“这？”
“不准不听！”韩伊人语气一硬。
“阿弥陀佛，小僧听着便是。”
本书连载自免费原创小说网站”不可能的世界”www.8kana.com，中国最有爱的年轻小说网站！各大市场下载官方免费APP，享最快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