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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晚，只是有些昏沉。
夕阳余晖和小月蒙亮难得交织在一起俯瞰人间，半是欢好半是羞。
叶城内，弯长主道两边的小商小贩都在收拾货当余尾。
声短声长里不再是粗细雅俗的叫卖声，而是各色杂物搬起落下的吱悠小嗦和绳紧绳松。
为何？
今个是单日，牧洲夜禁宵晚，买卖早无。
这便是散户不如白天固定沿街商铺的亏处了。
后者还能再熬个大把时辰，说不定宰着头肥羊大客。
前者虽说能早点回家歇息，只是不知他们今日收成几何，挣得银两够不够待会加个肉菜，好让自家妻儿老小多些笑脸赚个夸声。
最主要的，还是让自家婆娘吃肉吃好，多点力气算是舒心，好办正事时再享享乐子换换姿势。
你说咱爷们钱挣得少，你这一动不动搬个死脸俺不好说啥，将就将就凑合就行.
钱多还不得任爷使唤！
不然白挣那么多银子上交不是？啥都没落着，哥哥愿意,弟弟也不愿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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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昏沉里，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叶城内城大门，车夫是个带破旧斗笠的糙脸汉子。
透过半遮半掩的青色粗布车帘，能看到里面隐约景象，一高一矮的两个光头相映成趣的左右对坐无言，还有一个姑娘斜依在小个光头身边睡得小呼正香。
高个的光头不顾小小颠簸反复，眯眼仔细捧着手中书本，纸眼堪堪一尺距离。
小个的光头正左手握着一个小小木牌，右手食指贴近木面，顺着表面“三尺”两字落下的细微沟壑慢慢在描。
车上所载自然是花开三人，一个多时辰前，步履缓慢的三人就快打好夜半三更才能入城的准备了.
幸甚至哉，遇到了去叶城接货的车夫，好巧不巧，这车夫几年前还见过念词和尚，这不连搭路费也省了。
当然，一般顺路捎带都是好心免费的，但给一给，那怕是做做姿态问一问，也能让人感觉心情大好.
“不用不用，我是这种人吗！不能要的！”
这十四字说出，可不是双方各自心安理得的极好局面，一个省钱不扣，一个大方自乐，善也。
念词放下手中书本，揉了揉眼睛，看着依着花开臂膀，睡得分外香甜的四两清朗笑道:“花开，你慢点把四两喊起来吧？不然待会一下子叫醒，四两马上下车容易头晕的。”
说完，念词又起身掖了掖盖在四两身上有些滑落的薄毯厚制。
半柱香后。
车夫已经将三人捎至他们要去的“安府”府前。
念词对着人高马大的糙脸汉子略微躬身，双手合十诚恳感激道：“麻烦施主了，不然真不知得什么时候才能到。”
花开和四两也笑意浅浅同时说道：“谢谢大叔了。”
糙脸汉子咧了咧嘴摆了摆手：“嗨，谢什么谢，以后我再去寺里上香，大师您有空再给我好好说道就行，不然我抽签也不认字，白上了不是？不是我说，寺里别的解签师傅，说的啊，有些太拗口了，咱这粗人听不大懂啊。”
糙脸汉子大大咧咧的说完，就要转身上车，他还急着接货呢。
“一定的。”
念词又双手合十正经答应下来。
“对了！两位师傅和小姑娘注意保暖啊，这城里不知怎么回事，比城外山上还冷，前天我跑了一趟，回去就难受的不行。”本来驾车离开的汉子又回头喊声嘱咐道。
几息过后。
“阿！阿、阿嚏！”
似应了才离开糙脸汉子的话，四两打了个大大阿嚏后，盯着面前大门不乐说道：“是有些冷诶，师兄，念词大哥，咱们快进去吧？”
“诶，你们傻站在这里干嘛，快进去啊，好喝点热茶暖暖，冻死我了”
不知为何发呆的花开闻言，立马回过神来，见他用力搓了搓了手，然后抬起来，放在四两脖子上，帮她慢慢搓了搓颈后。
花开对着念词说道：“念词大哥，我们快进去吧，待会可以找翠儿姐姐给四两借件衣服御寒。”
方才盯着大门也有些出神的念词这才说道：“嗯，咱们这就进去。”
三人抬步拾阶而上，皱着眉头的念词心里却想道：“白灯笼呢？”
“快十年了啊。”
花开心头则涌出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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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风俗，家中凡有亲脉长者去世，定会在家中各门出入处挂上白灯笼。
半年常亮，只为照料魂安亲魄，越是世家豪绅官宦大族，越是重视。
因传说，逝者赴黄泉有漫长时间的审讯，好判定下世再入六道哪个轮回，故半年常挂白灯笼，是为了“壮逝者魂魄声势”。
在亲人去世当天，头三，头七，五七和九七时，更会着白服斋戒清守，好让地下得知，我们有人，你可得秉公办理！
念词此次下山来此，一是这叶城安府与苦乐寺有旧，若干年头的香火因果。
二是这安府逝者明日头七，需办一场清讲，因逝者安家老太君生前有定，指名让念词亲为，本来就担任苦乐寺类似道家各宗“人间子”职务的念词更是不能推脱。
三则是念词和安家家主两人，都是凤南牧州“明书斋”的藏书书友，虽相差十余岁，也有那么些知己狠晚、忘年之交的意思。
至于花开吗，他还年幼未上山时，曾在安府上待过不短时间，安老太君当时照料过他，后来在山上，安家逢年过节也多有吃食小礼送去院中，这份“香火情”比念词还重些。
其实前几日，念词收到传信时便想即刻下山，奈何寺里另有一桩紧急要事，更不要说花开正值每月针灸的时候，这不才今日和花开四两一道下山来到安府。
说起安府。
一个时辰前，天色未昏，就在城外花开三人搭上马车不久，叶城安府正堂大厅里正“热热闹闹”。
一个着锦缎篮袍、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正哼哧着粗气，身形肥硕的他一边来回踱步于大厅中央一边愤愤说道：
“怎么着老二？你说吧，这是不是你跟大娘作的局？咋，就这么瞧得上大伯留给我的那几份小买卖？我这外人就这么惹你讨厌？非得好好掰扯掰扯再要过去？非得逼着我从云州连夜赶回来听你教训不成？你这家主当的挺大气啊？连出殡诈尸这么个损招都用出来了？以前还真小瞧你了。”
中年肥硕男子越说越起劲，不时对着坐在大厅正前主位右手边的方脸中年男子指指点点，语带讽刺十分，说了好一会才又坐会原地，继续哼哧嘟囔。
此刻这会，客堂大厅除却主位左右两座尚悬一位，其余八座皆座无虚席，甚至还有十几位年轻男女老老实实站立一旁，看年轻较涩容貌，应是子侄儿媳一辈。
大厅右边第一把椅子上的素雅杏装女子看左边首位，也就是那中年肥硕男子说完后，环顾大厅一周方才对着肥硕男子温声开口：
“大哥你怎么说话呢？都是一家人，什么外人不外人的，你没听二哥说嘛，娘是真回魂过来，怎么可能是你说的做局那么难堪，难不成你希望娘真的走了不成？”
女子话语轻柔似春日微风，语气却灼灼稳稳，直刺要害。
瞧这杏装女子，神色妆容有些疲累，眉眼两角也缀了几丝年华细纹，再加上不算太过出彩的南方清秀五官模样，也就个甲下水平。
女子话音刚落，她这边靠门边的男子好像坐不住了，一下子窜了起来，跟屁股着了火似得。
这脸色有些浮肿苍白的青年男子，对仍旧慢慢喝茶的主位方脸男子着急说道：
“二哥，大娘没事了对吧？我这都坐了半天了，你看咱家除了言新还没从宗里回来，这不都齐了，大哥你不也说了，不论易大夫，还是州内好几个有名的大夫，都给大娘瞧了，确是那离魂假死病症才让大娘貌似真“去世的”，只要好好修养就没啥大事了？那我可就走了，扬州那边的买卖还正谈着呢，紧要关头啊，实在脱不开身，急着啊！过几日我再回来好好探望。”这男子说罢弓了弓身，就要转身迈步朝外走去。
主位右边中年方脸男子头也不抬，吹了口茶面，这茶面青黄微晃起涩香淼淼，正是茶中名品那“六苍黄”
“六弟你等等我！二哥？既然娘没事，那我也得走了，前不久刚搭搭上线的扬州州牧，人家长孙明日满月呢，这种事我可不能慢了。”
“对对对，我也有事，我老丈人后天七十大寿，我这要不赶回去，不定被小舅子背后咋说呢”右边第二把椅子上的青年男子见状也起身说道，不过没等说完便感受到左边胳膊一阵暗痛，是她旁边正襟危坐的妇人下手所为。
“二叔我也有事，上次你吩咐我给大东家准备的东西还没收拾好呢，爹又不管。”
“……”
“……”
不一会，除却大厅左边坐在靠门边的那位白袍男子，在座男女貌似都接言而起了，连站着的都有一些人抢话急道。
“啪”
茶杯砸地，茶水四溅。
一个个将将外去身影停滞不动。
都愣住了。
大厅主位的方脸中年男子忽然摔杯拍案而起，语气愤愤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家主了，都给我坐下！什么东西！一个个不孝子孙，混帐东西！”
“外面的给我听着，把大门给我锁了！谁敢出去，无论是谁，都给我仔细着他的腿！”
方脸中年男子朝门外喊了一句又坐了下去，刚想伸手，才发现那只一捏百两银子的旧汉宿窑古杯已不在。
肥硕中年男子看到这场景，摸了摸肚子讥笑道：“哎哟，家主好脾气啊。怎么着，我这要走，是不是还得爬爬出去啊？”眼睛却看着门外，没有瞧着主位男子。
方脸中年男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短须。略微低了低了身子，朝着肥硕男子微笑说道：“大哥严重了，小弟我可不敢，不过吗，娘今早说了，你们谁真要走，拦也拦不住的话，以后那祠堂就别想去了。”
温温语气跟刚刚摔杯那人愤愤神色再无相像。
肥硕男子闻言转了转了眼珠，继而短小手掌摩擦着椅边扶手，眯眼缓缓问道：“大娘说的？那大娘人呢？我这来了也没能见一面，也是得好好问候下才能走，不然传出去还指不定小人我说我安林润如何不孝呢”
“就是就是，也是得问候问候看看大娘怎么样了才能走！不然可不像样”
相同的话从刚刚快要离去的若干人口中类似说出，继而一个个又老老实实坐会原地，都等着方脸中年男子回话呢。
“呵呵。”
轻飘飘的二字，从左边门口坐着表情呆然的白袍男子口中最终，却无人听到。
白袍男子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朱色酒囊，灌了一口，闭上双眼，再也不理厅上众人，斜靠着椅背小声哼唱着什么，眼看要睡过去了。
“二哥，娘呢？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我昨儿回来的时候，看娘脸色还是有些虚沉。”
中年方脸男子看那杏装女子也出言相问，他这才轻瞥了一眼厅间众人，这又缓缓说道：
“娘到底是从鬼门关溜达了两天的人，身子还是虚了些，午后就让翠儿服侍歇息了，易大夫也说了，得好好静养，能躺着躺着最好，能不见客就不见客，连几天连我也见不大着。你们啊，就老老实实等着明早一起去探侯吧，娘说还有事吩咐你们呢。”
“得，都散了吧，我还有客待会要接待呢。”
顿了顿又说的中年方脸男子言毕便起身往外走去，丝毫不理旁边喧起的声音疑惑。
“对了，今晚饭食你们就将就将就去后厨领了回各自房间吃吧，咱府里就不设宴了，自打这几年你们都正经离家去各州各城管事，娘每年都辞退不少下人，如今这么多人，府里是真伺候不来了。”
迈出正厅的中年方脸男子，停步回首，又对房内众人好心嘱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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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方脸男子前脚离开，中年肥硕男子后脚便重重搁下茶杯，起身语气愤愤的问道众人：“什么东西！当了个家主你看嚣张的，谁稀的吃这破宅的饭，老子不会去酒楼啊！你们谁去？三妹你去不？大哥请你们。”
“我就不去了，这累了两天，路上实在奔波疲惫的紧，想早些休息，大哥你就不用管我了。”
杏装女子说罢，便起身对着中年肥硕男子行礼欠身，之后对着厅间众人点了点头，也离去了。
“你们愣着干嘛？去不去？晚上真吃那破斋啊？”中年肥硕男子又问道。
厅间众人面面相觑回道:“我们，还是不去了，万一娘亲（大娘）知道了终会不好”
“出息！爱吃不吃！”
中年肥硕男子丢下一句，便大腹便便拂袖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