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战胜战场上一切的敌人，却战胜不了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者。他的一生一死，都是掌握在那个名叫天子的男人手里。
那个是安晏父亲的男人手里。
安晏依然一身白衣，轻披面纱，站在帝皇身侧。没有华服珠光添贵气，却依然夺目地逼人。长公主跟在皇帝的身后，缓缓地前来迎接他，面纱下，还是笑意微微。
被封为骠骑大将军的江照，驸马这个官阶，无论是实还是虚，对于江照来说，都是过往了。击退外族的胜利，稳固天下的功绩，再不是一个长公主的气焰能够欺压。
即使安晏，唯一对江照做过的欺压便是从他原订亲的女子手中抢了他。
明耀一夜，宫里长灯不灭，宴席间觥筹交错。安晏站在江照的身后，安静到不说任何的话语，看他喝下一杯一杯的酒。天色微亮的时分，将他已经站不稳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扶回了府上。
侍女送来热水醒酒茶。安晏将江照放在那张他不曾睡过的大床上，像个普普通通的妻子，为他脱去沉重的服饰沉重的负荷。温热的毛巾在江照的脸上轻轻游走，驱散着他的倦意。张开的眼睛里，是安晏依然披着面纱的面容。
“你怎么一直披着这面纱？”
“因为你没有揭下它。我的容颜，只属于你的。”
尚带着醉意的手揭下了她的面纱，倒影在他的眼睛里的容颜说不出的动人，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
如丈夫抱着妻子。
终于是丈夫抱着妻子。江照曾经想过很多次，自己对安晏究竟是抱着怎么样的感情。在赐婚之前，他不曾真正见过安晏。在赐婚之前，他不过是都尉一名，狩猎场上百步穿杨，青年意气挥洒的那一瞬，只是在视线的最末端，捕捉到坐在皇帝身边的那位天之骄女的身影。
本已筹备了与自小定下婚约女子的婚礼，江照对她说不上喜欢也是说不上讨厌，成亲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人生必经的一件事。他的一生，都活在想要建功立业的渴望中。
可是高高传来的一道圣旨，消损了他多年来期待的一切。由都尉变成驸马，由军官变成附庸，由自主自我，变成了仿若被豢养在深宫中的娈童。公主的男人，永远只是公主的物品。不应是他得到的。
皇权的强大，轻易就能改变了江照的人生轨迹。首次，江照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命运原来是不能自主的。每次，看到安晏，他便想起了端坐在庙堂之上，只需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一切的天子。
所以江照，怎么能不厌恶安晏？这个骄傲任性的公主，轻易毁了他的一切，还竟然在新婚之日一身素衣！他非寒门之士，家中世代为官，遭受她这般地欺辱，他又怎么能将她当成妻子？！所以他时时不进那门那房，故意忽略安晏的存在。他想着对于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女来说，这不过是一场游戏，到她累了倦了，自然就，自然就回到那属于她的宫中去。
她却不。一直在那里，安安静静，有他在也好，没他在也罢。安晏就活在自己的那个庭院里，像是一个人还是过得很好。数次远远的遥望，庭院中那道白色的身影些许伶仃，江照都很想走过去，问她为什么？为什么总要守在这里？
战场上杀敌的那些日子里，有过很多个寂静的晚上，大漠之中，星空明净，鲜少能见月。偶尔他会想起那一个晚上，他到房中看她，月华散落在安晏身上那般的好看。军中常常有人修家书，千里鸿雁传意。江照却总不见安晏的家书到来，总不知道安晏是否想他。当手拂过那件安晏绣成的战袍，已经立起来的笔却又颤抖了。他连一句话都未曾与安晏说得完整，修信，又能说什么？告诉她征战很苦，挥剑很难，受伤很疼？有很多时候险险要倒在敌人的马下，那红色的战袍在自己面前掠过的时候，他又想起了自己似乎还是欠了安晏一些东西。
欠了一句，为什么要选我？为什么要这样一针一线，为我绣一件战袍？他想要知道，过去的日子里，是不是忽略了一点什么？
于是回来了，即使躯体满布伤痕累累，还是凯旋而归了。披着那已经破碎了的战袍，江照想要安晏第一眼认出他，怎么晓得到那时，安晏看得见他，他已经看不见安晏？
安晏的素色，素得太朴素，素得太沉默，千人万人的海里，白色并不耀眼。她不站在高台上如公主，他便是看不到她。因为他已然抬起了头，不再仅仅是公主的男人。
而又有谁知道在安晏执意要嫁江照的时候，皇帝是决意拒绝的？有谁知江照家世显赫，皇帝眼中他早已是留不得？有谁知道皇室中再无安晏的一席之地，因为她已被贬为庶民？有谁知道这是一道沉默的圣旨，压下了公主高高的头却变不了她的心意？
皇帝以为那样便是能吓阻女儿，谁知道公主却目光坚定地回答了自己高高在上从不允许别人忤逆的父亲？
“即若沦为庶民沦为妾，也要作君妇。便在深宫终此生，也不断绝思君意。”
盛怒的圣旨一旦颁下，一切就再不能回头。
从此她不能披华服戴金簪，从此她不能有人随侍，从此她永远是一名寻常女子，身穿素衣，贵气被夺，只余一身素净嫁入江照的家门。
金环喜轿不过是皇家为她送的最后一次别，她羞愧于喜庆的日子不能一身庆红，呆在那轿中红了眼睛，直至看到天边的云彩被夕阳灼烧出一片绯红，她才敢踏出那一个步子。让自己沐身在那光中，让自己不单然，只是白。
然又如何？她爱他，终究只是她爱他。他只跟她说过那么几句话，他们的府邸那么大，大到可以分割他们的世界成为无数块。
她在原地里等候，盼他来，他却只是从她的眼前，轻轻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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