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不是我的家。”阿跑冷冷回道。
徐继之叹了口气，蹲下身递给阿跑一条绢帕。阿跑头一扭不接，徐继之就自己给他擦额上的血。他手脚重，阿跑低低地吸一口凉气，劈手夺过绢帕，“我自己来。”
徐继之便笑了，他这个弟弟总是装出一副坚硬的样子，其实比谁都柔软。
“晚上回家吃饭吧，爹找人做了一桌子你爱吃的。”
“不去。”阿跑还是嘴硬。
“行吧。”徐继之也不勉强，“那你趁早快活几天，下次见面我就该捆你回去了。”
阿跑冷哼了一声。徐继之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转身走到城主夫人面前。
他常年率兵征战，身形高大，光是落在地面的影子便能将城主夫人笼罩个大半儿，再站在面前，便令人有无形的压力。
城主夫人下意识地往后退，被徐继之伸臂一带，身体便被一个看上去是搀扶的动作紧紧钳住了。
徐继之面带微笑，声音柔和，只是其中威慑的语气，只有她能听得出来，“弟弟平素不着家，大概娘是忘记了，方才是他和您闹着玩儿呢。”
他手上用力，城主夫人差点儿痛得叫出声儿来，连忙大声对周围说，“是呀，大家误会了，这是二少爷和我闹着玩儿呢。”
人们面面相觑，然后小声议论起来。徐继之又掐了城主夫人一把，她连忙又说，“那个孩子，她、她、她娘怀着她的时候吃错了东西，就把眼睛给染成金色的了，她不是六部的，二少爷没通敌，大家放心……”
城主夫人自己说的都心虚，眼神忽闪不敢看人，最后连声音也小了下去，但人们偏偏都相信了。
“原来如此，那我们误会二少爷了。”“是呀，二少爷对不起。”“哎呀！我们家孩子还砸了二少爷，回头二少爷的药我们包了，希望城主夫人别嫌弃！”“这么一看，那小娃儿还挺漂亮的，你看那双金眼睛，像宝石一样，会发光呢。”
“这不对啊。”明焉在外围看了整个事情的经过，眯起眼睛，“为什么人们会对这个城主夫人如此信仰？而且阿跑不是说他娘死了吗，他是庶出？”
“青霜城主育有两子，皆为夫人膝下。”阳天凤说，“这个城主夫人应该是假的。”
“假的？为什么？”
“八边城皆为边境要塞，城主手握兵权身居要职，城主家属则是经过严格选拔，上报太央殿，由皇帝亲自下旨册封的。每一位家属都德才兼备，受到边城百姓敬仰。并且生老病死事无巨细，皆须一一上报，由太央殿定夺。青霜正逢与六部战事，急需稳定人心，这个时候城主夫人不能死。”
“所以就弄个假的？”明焉嗤笑，“太央殿这是把人当小孩儿哄啊。”
阳天凤也觉得奇怪，家属报亡后的正常流程应该是重新选拔一个新的，而不是以假替之。况且近几年他压根儿就没听说过有边城家属报亡，看之前阿跑的反应，也确实是没报。那就是城主自作主张密而不发，以假替之。他皱起眉，战时策略，勇气可嘉，但有极大隐患。
明焉看了一眼城主夫人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忽然问了一句，“这些城主家属，能打吗？”
“不能。”阳天凤答道，“城主家属禁止习武，但其它各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
“其它各方面再出类拔萃能上阵杀敌吗？既然要作为边城信仰居然还禁止习武，太央殿是不是脑子有病？”明焉语气嘲讽，“还事无巨细一一上报，我看这根本不是信仰，就是派来监视城主和收买人心的吧。”
阳天凤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明焉能想到这些，不由对明焉有了一些好感，脸上也露出赞赏微笑。
“对。”他点头，语气认真，“因为八边城城主印可以召唤凤主。”
“呵。”明焉冷笑了一声，“你们没救了，为了针对凤主，居然从边城做文章。战争一触即发的地方，信仰不是孔武有力奋勇杀敌的城主，而是这种弱不禁风穿金戴银的高阁贵胄，生怕城主哪怕有一丁点儿威望给凤主增势。真是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哪天儿为了巩固权力，是不是还得引外寇入城啊？”
她嘴巴又没长门儿的恶毒起来，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阳天凤却没有反驳，而是盯着她看，那眼神在明焉看来恶心极了，连忙推了他一把，“一边儿去，什么恶心眼神！”
阳天凤被她推了一下，仿佛如梦初醒般微微一惊，脸上神色有点儿懊恼，匆匆说了一句，“我去看看阿跑。”便转身去找阿跑了。
明焉抱住夜重溟，语气带着点儿委屈，“可把我恶心坏了，你看他那个眼神儿，跟要吃了我似的。你说他是不是饿了啊，咱回头给他弄点儿肉吧，别哪天儿逮着我啃两口，我要给他打死了，哥还得找我算账呢。”
夜重溟回抱住她，“好呀，正好金芒也爱吃肉，咱们多买点儿吧。”
阳天凤那个眼神夜重溟也看见了。不同于明焉单纯觉得恶心，同样身为男人，他看到那个眼神深处极强烈的占有欲，虽然只有一瞬间，或许阳天凤自己都没察觉到，但那确实是狩猎者对猎物发自内心的渴望。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明焉。
阿跑头上的伤并不重，血很快就止住了，阳天凤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两句，他主要是为了躲开明焉。
明焉的社世敏锐度让他心惊，一番话就把正冶公和玉微城主的野心说得俱漏无疑，而且他毫不怀疑，为了钳制凤主，这两人一定会作出打开边城引外敌入内的做法。
而明焉这么强的社世直觉，有那么一瞬间居然让他产生了想要拥有她的疯狂想法。这太可怕了，阳天凤拍拍自己的脸，一定是明鸾对自己做了什么手脚。
“你给我松开！”阳天凤这边思绪万千，忽然听见一声奶声奶气的大喊，低头一看金芒用力把阿跑推开，戳着他的额头骂，“你是不是傻！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不还手！”
平时金芒的脾气就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就跟个小大人一样粗声粗气有模有样的，他和夜重溟一直觉得好玩儿来着，但眼下这样儿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他皱起眉，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还没说话，明焉就匆忙走过来扯开金芒，警告地瞪了她一眼，“金芒！”
“金芒！”阿跑也严厉地喊了一声。他对金芒说话一向宠溺温柔，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声音大一点儿都怕吓着她。这一声里的严厉，倒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连明焉都愣住了。
“你给我记住，我不用你做任何事情，你好好活着，我会给你找到父亲。”
他的语气依旧延续那一声的严厉，表情也及其认真，一时让其他人都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呵。”过了一会儿，凫徯冷笑了一声，“然后呢？”
“我会送你回到父亲身边。”
今天之前，他从未想过金芒跟在自己身边会遇到危险，但这个危险又切切实实的发生了，而一切的起因又恰恰是他自己。
他因为一句话让一个本应该由他来保护的小娃儿陷入了危险。
他自以为是的给予她疼爱，却发现她真正需要的东西自己永远给不了。
“我去你的！”凫徯骤然大喊一声，挣脱了明焉的手就上来推了他一把，阿跑猝不及防竟然被他小小的身体推倒在地，一下子愣了。
凫徯指着他的鼻子就骂，“自以为是地作出乱七八糟的决定，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他还要继续骂，眼神忽然快速切换几下，最终无奈地轻轻吐出一口气。
金芒在阿跑身边蹲下来，抱住他的手臂，连头都不敢抬，怯生生地问，“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阿跑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头，手抬起到一半，硬生生忍住，放了下来，“金芒，你必须回到父亲身边，你有父亲——”
被抱住的手臂上有水珠滴落，一颗又一颗，仿佛有千钧之重，每一下都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用手捧起金芒的脸，粉雕玉琢的小脸儿上挂满了泪水，却还倔强的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儿来。
“我知道错了……哥哥……别不要金芒……”
阿跑深吸一口气，耐心地说，“金芒，你还小，要在父亲的身边长大——”
“我不要父亲！我只要哥哥！”金芒骤然号啕大哭。
阿跑一愣。
“哥哥最讨厌了！”金芒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跑了。
阿跑忍住了没有立刻去追，而是对明焉说，“劳烦明姑娘帮忙照看一下。”
不用他说明焉也不会让金芒一个人离开，但她还是对阿跑说了一句，“金芒虽小，但也有自己的想法。”
她说完就去追金芒了。阿跑低着头握紧了拳，狠狠砸了一下地，“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好！”
金芒没跑多远，只是跑到城外一个角落里，蹲下来可怜兮兮地自己哭了一会儿。明焉一直在旁边看着，看她哭累了开始揪地上的草叶，一不小心被草叶划破了手，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嘴里不停重复着，“哥哥大笨蛋，再也不要理哥哥了。”
“真的呀？”明焉忽然说，“那姐姐帮你把他赶走好不好？”
金芒吓了一跳，仰起脸看着明焉，脸上哭得跟个大花猫似的，抽抽嗒嗒地喊了一声，“神姐姐。”
明焉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既然你这么讨厌哥哥，那姐姐帮你把他变不见吧，保证不会让他再把小金芒惹哭，好不好？”
“不好！”金芒连忙摇头，“不要让哥哥不见！”
“为什么呀？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不是再也不要理他了吗？他还让你哭得这么伤心？”
“都是金芒不好，金芒不该去推那个假城主夫人，哥哥生气了。”
“这没什么该不该的，你想为哥哥做一些儿事，这很好啊。”
金芒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盯着明焉追问了一句，“真的？”
“真的呀。”明焉笑着说，“不过呢，下次你要做事儿之前，最好和哥哥商量一下，让哥哥给你出谋划策，你觉得怎么样？”
“嗯！”金芒连忙点头，“下次——”她忽然顿住了，嘴巴一撇抽抽嗒嗒地又委屈起来，“可是哥哥不要我了，没有下次了……金芒不想和哥哥分开……”
明焉摸了摸她的头，“你想回到父亲身边吗？”
“不想！”金芒立刻答道。
“可是其他人都有父亲呀。”
“我和娘在一起的时候，没有父亲也一样很开心，现在和哥哥在一起也一样！世界上对我最好的就是娘和哥哥，娘不在了，那我就和哥哥永远在一起，我不需要父亲！”她睁着哭红的眼睛看着明焉，“神姐姐，人不是开心就好了吗？只要我觉得开心了，别人都有的东西我没有又怎么样呢？”
明焉一愣，伸手把她捞进怀里，“对呀，我们小金芒真厉害，这么小就懂了很多大人都不懂的道理。”
金芒的耳朵贴着明焉的胸口，听见咚咚的心跳，让她想起那个晚上自己悄悄在心里的说的话，忍不住又委屈地哭了起来，“而且、而且哥哥答应过我的，以后疼我，陪着我的……呜呜呜……”
“对，他说话不算数，是个大坏蛋。”明焉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等小小的女娃儿哭累了睡着了，便将她抱起来，轻手轻脚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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