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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焉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月下一人披帛坐于亭中。此人其貌不扬，见其微笑，她便身至亭中。其人扬手抚琴，和乐而歌：
“海外有山，其名丹穴。
有鸟名鸾，音律五采。
其鸣扬扬，其舞裳裳。
得佩一人，与世同长。”
歌声如同九天凤鸣，清越绕耳，目见之处仿佛莲花徐开，云卷云舒，天际一片澄澈。
“真好听。”明焉说。
那人按下余音，侧过脸来看她，声音十分温柔，“你叫什么名字？”
一般来说明焉是不想搭理长得这么普通的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她清楚地知道这是梦，第二也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声音太温柔了，恰到好处地撞击在她心里最需要的那块儿柔软的地方，她说不出来那块儿地方叫什么，但却令她眼角发胀，鼻尖酸涩。
她捏了捏鼻子，揉了揉眼角，“我叫明焉。”“明媚嫣然？”“不甚明焉。”“何处不明？”“往事皆忘。”“为何？”
这人的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意，看着她的眼神里也都是怜爱。如果换了其他人敢这么看着她，她一定把那人打得再也不敢拿正眼看自己。恶心吧啦的眼神可怜谁呢！但这个人，这个明明样貌平平无奇的人，却让她没来由地安心，让她想肆无忌惮地把心里所有的话儿都说给他听。
左右不过是个梦，那就宣泄出来也挺好。
明焉把手肘撑在石桌上，两只手一起托着下巴，“我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记忆被吞噬得所剩无几了。后来寒王还费劲吧啦地给我封印，其实根本没必要，那些已经被吞噬的都不可逆了。就算不封印应该也没什么用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放下手臂，趴在臂弯里，表情有些儿委屈，“可是我还是想知道我是谁。凭什么呀，别人都理所当然知道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就是个空白呢。”
“你想知道你是谁吗？”这人问。
“我想啊。我还因为这个想见凤主来着，可是被他打了。”明焉把脸藏进臂弯里，只留个披散着头发的后脑勺，声音从手臂下面传出来，闷闷的，“他太厉害了，我撑不住去见到他。”
她这副受了挫的样子实在太惹人怜，这人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你恨凤主吗？”
明焉一愣，抬起头来看他，“为什么要恨他？”
“他打了你，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让你见不到他——”
“我活该啊。”明焉不耐烦地打断他，把这人一愣，她又理所当然地补了一句，“我犯了错，就应该挨打啊。犯错要认，挨打要立正。”
这人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笑出声来。明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笑什么呀？”
这人站起身来，亭子消失，空中出现一只巨大红目，如同新日。“白夜境书库藏书时久，可去一探。”
“啊？”“你想知道自己是谁，就去看看。”
明焉皱起眉看他，“你是谁？”
这人侧过脸来对她微微一笑，声音温柔无比，“你叫我胡凉吧。”
然后明焉就醒了。窗外天光乍破，耳边隐有飞鸟振翅声，再仔细听时，那声音就消失了。她坐起身，不远处就响起椅子被推开的声音，夜重溟走进来，“宝贝儿醒了呀。”
明焉看到他眼窝下的乌青，眼睛里也有明显的血丝，“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呀？”
夜重溟在她床边坐下来，捏了捏眉心，“四天。”
“你就一直没睡呀？”明焉捧住他的脸，用指腹摩挲着他眼窝下的乌青，“傻不傻呀。”
“没事儿。”夜重溟握住她的手，轻轻在手心亲了一口，“我本来就要处理一些儿教里的事务，正好搬来顺便处理了。过了天下武斗会，正是忙的时候。”
明焉故意逗他，“原来你是为了处理教务呀。”
“当然是为了照顾你。”夜重溟的表情十分认真。
“好啦好啦，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照顾我。”明焉看他一脸严肃，便不忍心再逗他，左右看了看，“这是哪儿啊？”
“白夜境，我白音教的领地。玛瑙为了还你的人情，送我们回来的。”
“是你家呀。带我看看你家呀？”“好。”
夜重溟拉着明焉走向门外，推开门，一片薄薄花瓣自天边轻轻飘落，如一点乌墨渲染了白宣，扑面而来的花香浓了天光，展开壮美的画卷。
碧叶飞花一目染，揽尽群峰天色。铁锁飞岛众生度，应笑凡尘俗世。
“好漂亮。”明焉轻叹。
夜重溟牵起她的手，踏上飞索。
飞索之下流雾如纱，缀着漫天飞舞的飞花绿叶，形成天然的水墨画。少年少女踏索而行，衣裳翻飞猎舞，十指相扣，眼中倒映的笑靥胜过最灿烂的繁花。
顺飞索而下，穿过薄雾，百里花海绵延。踏着花叶落地，惊起蜂蝶一簇。
刚站稳，明焉的心脏就忽然一悸。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身体里缺失的某样东西忽然出现了一样，整个身体都在欣喜若狂，然后就是剧烈的渴望。
不远处花海之中伫立一座精致小阁，八宝檐角飞翘如翅，朱椽赤顶琉璃瓦，门前立两名面容相仿的白衣女子，见了两人便要施礼。
忽然一个声音从阁内传了出来，“日华月华别给他行礼，又踩坏我的花！”
日华月华相视一笑，便对夜重溟做了请的动作。夜重溟拉着明焉走向小阁，离小阁越近，明焉身体里那种莫名其妙的渴望就越甚。
一进门，就听见阳天凤懒洋洋的声音，“哟，舍得醒了。”
明焉朝他看去，就看见他下半身翘着腿，上半身却倚在桌子边儿上，正在剥一个水果。他剥得极是仔细，果肉上的经络也一一挑了下来，手边儿已经堆了一堆果皮和经络。剥完了，就伸长手臂，塞到桌子对面的人嘴里。
桌子对面的人很自然地张嘴将水果吞进嘴里，眼睛就没从手里的书上离开。他没束发，头微微低垂，头发恣意披散下来，挡住了脸，只能看到雪白的皮肤。只是这么一看的话，倒有几分像一位娴静淑良的女子。
明焉身体里的渴望就在见到这个人时达到了顶峰。
她看到了他身上奇怪的光，那些光五彩斑斓，却凌乱不堪，仿佛是将一个图案打乱之后再不知章法的胡乱拼接起来。而这五彩斑斓的光，她在不久前刚刚看到过。
神印。
夜重溟喊了一声，“哥。”
夜璇放下了书，抬起头。他长得很秀气，面容和夜重溟也有几分相似，就是眼睛凉薄了点儿，看上去就没了夜重溟身上那股暖暖的气息，像个悬挂在高空的月亮，又远又凉。
阳天凤又给夜璇喂了一块水果，擦了擦手，说了一句，“没了。”
“苍华前些日子又带回来些儿，就放在后边儿藏室里。”夜璇的声音和他人一样，也是清清冷冷的，高空之月似的。
“我去取。”阳天凤起身往后边儿走去。
“明焉是吧。”夜璇单手把书一合，书页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他的语气也有点儿不善。
那些凌乱的光，就随着他身体的动作流动，虽然乱着，却又没有什么不妥，好像和他的身体还挺配合似的。
明焉皱起眉，吓得夜重溟连忙抓住她的手，他可太害怕他家这位祖宗和他哥吵起来了。同时也有些儿埋怨地喊他哥，“哥，你这是干嘛啊？”
“你别跟我在这儿腻歪。”夜璇瞪了他一眼。夜重溟摸了摸鼻子，但坚决不放开明焉的手。
明焉被夜重溟一抓，心思也就回来了。看夜璇这副样子，要么不知道，要么就是不想说。她寻思这会儿当场就提这事儿有点儿不太合适，毕竟跟他第一次见面，又是夜重溟他哥，怎么着先把这第一面过了再说。
她也就应了一声，“我是。”
夜重溟听她口气正常，悄悄松了一口气，结果被他哥看见，又被瞪了一眼。
夜璇把书放到桌子上，直截了当地说，“我也不跟你说些没用的。你把天凤打了那件事，虽然是九华亲眼所见，但天凤自己说了不是你打的，我认，这就翻篇儿了。咱谁也别再说了，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完顿了一下，看着明焉。
明焉巴不得。这事儿她当时就找了阳天凤想问清楚，是他自己在那儿说不是她来着，还一副不理人的样子。人家被打的都这样儿了，她也就随他去了。以为翻篇儿了，结果阳天凤又隔三岔五老拿出来说，她本来就是个不爱翻账的人，每次都惹得她心烦。于是点点头，“可以。”
“再就是你和重溟这事儿。他喜欢你，我管不着，你俩爱怎么着怎么着。但你得知道，他是白音教主，身后是白音教。家里爹娘虽然都不在了，但人还没都死绝，我这个当哥的还在。”
“哥……”夜重溟没想到他哥会这么说，心里一酸，软软地喊了一声。
夜璇瞪了他一眼，“你闭嘴，恶心吧啦的。”
“你怕我害他？”明焉看着夜璇，忽然说。
“……你别怪我这么想。”夜璇也没想到明焉也是个有话直说的主，稍微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在天下武斗会闹那么一出，是个人都得有点儿防备心。”
“我不会害他。”
“你最好不会。”
“哥你胡说什么呢？明焉在天下武斗会是帮玛瑙出头，又不是无理取闹。她是我宝贝儿，怎么会害我呢。”夜重溟看着他俩大眼瞪小眼，连忙打圆场。他有点儿后悔就这么直接把明焉带来见他哥了，他哥这是干嘛啊，怎么对明焉这么大意见，针对得也太明显了。他眼角一瞥看到桌子上的果皮，一定是姐夫跟我哥说小话儿！这个小气鬼！
“行了那你们走吧。”夜璇大手一挥，“别跟我这儿待着，我看着烦。”
“哥那我们走了啊。”夜重溟巴不得赶紧走，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拉起明焉走了。
他俩一走，夜璇就撑不住了，一下子趴到了桌子上，手指握拳，冷汗后知后觉地瞬间将整个后背都浸得透湿。
阳天凤从藏室取了水果出来就看到他这副样子，连忙冲过来，“怎么了这是？”
“是她吗？”夜璇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阳天凤都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夜璇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声音急促地又问了一遍，“是他吗？我的身体……”
阳天凤眼神一暗，“是。”
夜璇一拳砸在桌子上，“为什么！”
“我不知道……”阳天凤看到夜璇愤怒的表情，连忙又说，“没事儿啊，你别怕，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夜璇揪住他的衣领，“如果不是我今天见到她，身体有反应，你准备瞒我多久！啊？难怪他要杀你！你居然还和他待在一起那么久！嫌命长就死外边儿，别回来了！”
他把阳天凤用力一推，自己又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就停不下来了，断断续续的听着人格外揪心。
“哎呀你这是干嘛啊。”阳天凤连忙给他抚背顺气，“好好的儿怎么又气上了。我不是说了吗，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还是寒王给她封印的记忆呢。”
“那他要杀你怎么解释？你心口那个好不了的疤怎么解释？”
“……那个啊，那是个意外。再说了，我可是在后边儿听见了，你都说了这事儿翻篇了啊，你不能自己先说话不算数吧——哎呀祖宗我错了，你别气了！我真错了！你生气打我！别砸东西！别伤着手！”
“滚！”
明焉离夜璇远了，身体里的渴望便消失了，她也不绕弯子，直接问夜重溟，“你哥的身体是不是有问题？”
“嗯？你看出来了？也难怪，你看他脸白的，吃多少好吃的都没用。”
“他怎么啦？”
“我知道的也不太清楚，都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好像是被仇人给暗算了，姐夫救的他。伤得挺严重的，躺了很久呢，后来身体一直不好，体虚易感风寒，还不能动怒，不然就会咳得停不下来。”
明焉听到“姐夫救的他”几个字心里就郁闷了，怎么又是阳天凤，这人死鸭子嘴硬肯定什么都不会说。但是夜璇那副样子恐怕比阳天凤嘴还硬，而且又是夜重溟的哥哥，不能像对阳天凤那样硬撬。
她心里郁闷，眉头就皱起来。夜重溟看见了，伸手轻轻给她揉开，“怎么了呀，又什么事情不高兴啦？”
“没事儿。”明焉抓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指尖，“那你哥刚才没有咳嗽，是不是就说明他没有生气呀？”
“我哥不会生我的气的，他只是看上去严厉，是只纸老虎。”他伸手摸摸明焉的头，“你是我喜欢的人，他也不会生你的气的。”
“……他好疼你啊。”明焉心里有点儿酸，她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就是看到夜重溟嘴上嫌弃其实眼神里挡都挡不住的对哥哥的敬爱时，心里发酸，这个酸一直涌到了鼻尖，让她忍不住用手去揉了揉，才消下去。
夜重溟伸手点点她的鼻尖，“那你看，爹娘死得早，他把我一手带大，肯定舍不得呀。再说了，我这么懂事听话，也不会惹他生气呀。”
“而且你还这么好看。”明焉伸手拽住他两边儿脸颊的软肉扯了扯，“我可喜欢了。”
“……那，要是我没有这么好看呢？”夜重溟随口问了一句，然后他就看到明焉真的在认真思考，“你还真在思考啊？”
“我觉得吧。”认真思考过后的明焉认真地回答道，“这个问题不成立。因为长得不好看的我压根儿就不会去看，就算看了也记不住。”
“……”
“你要保护好你的脸啊。”明焉嘻嘻一笑，“哪天儿你要是变丑了，我可就不要你了。”
“你敢！”
“那心在我自己身上，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偷瞄夜重溟，发现夜重溟的脸色变得可难看了，得意地笑了两声，“好啦不逗你了。你家里有没有书库啊？”
“有，你要看书呀？”“是呀，带我去看看吧。”“明天吧，今天时间快到了，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什么东西呀？”“去了就知道啦。”
夜重溟带着明焉寻了西边儿一间屋子的屋顶，拉着人坐了下来。
西边儿的夕阳慢慢地沉落，晕染了一片绚丽无比的晚霞，将花海深处的小山群也映染得鲜红。等到夕阳完全沉下，星月升起，那山群却依旧鲜红，如夕阳延续，反映着西边的天空，又衬着夜色，将天空渲染成比晚霞还要绚丽的一片绯红。
“呀。”明焉发出惊呼，“好漂亮。”
“那片小山群上大概是有可以吸收日光的矿石，白天阳光盛时看不出来，等太阳落了到夜里，就能看见那些矿石吸收的日光，反过来把那一片天空重新照亮成白天。这就是白夜境的由来。”
“我喜欢这个矿石！我们去采吧！”
“……”夜重溟看她跃跃欲试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别去了，找不到的。”
“为什么呀？”“唔，据说山里有一只大妖专门看守着矿石，只要有人接近，就把矿石统统藏起来。”
明焉盯着他，“你在用骗人的鬼话骗我。”“……好啦，你看就这样看着很漂亮啊，为什么一定要去将它占为己有呢。”“我想给你做个护身符啊。”
夜重溟一愣。明焉在马车上说的话他一直以为只是随口说说，原来她是说真的，而且一直记在心里。他的心跳有点儿加快，忽然没忍住将明焉抱进了怀里。
“干嘛呀。”明焉在他耳边说，“突然这么腻歪。”
“我……”他的舌尖有点儿不听使唤，说出来的字都带着齿间的黏湿，其实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心口鼓胀胀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往外蹦。这种感觉让他必须说点儿什么才行。
他想起明焉听自己说夜璇时的小动作，那时她眼里一闪而过的东西，她大概以为自己没有看见，可他偏偏看见了。
那是失落，是渴望。
明焉失去了记忆，又孤身一人。她漂亮，没有人不喜欢。她强大，不怕被欺负。她骄傲得好像一个高高昂起头颅的孔雀。可她没有人疼。
“我疼你呀。”他抱着明焉，嘴里呼出的热气就晕染在两人靠近的脸中间，“以后，有我疼你呀。”
他感觉怀里明焉的身体僵硬了，就在她以为明焉生气了要发脾气的时候，这具身体又软了下来，舒服地靠在他怀里。
“我可不好疼呀。”“没关系，我都受着。”
“那矿石……”“矿石本来就是我家的，就是我的，哪有你这样儿拿别人的东西再送给别人的。你得自己做一个。”“……行吧。那我再想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