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某天发生的事了。
彼时他们才刚刚达成同盟不久，言雨时不时地离开自己的梦境寻觅“食物”，同时又要小心翼翼地避开火魔女的追捕。
他在意识海中找到了几个猎食场，隐藏在火魔女的威胁下，建立了自己的势力。
但即便这一区域已经有两只魇在活动，依然有不速之客会来到这里，肆无忌惮地开始把这一带当成自己的猎场。
这天言雨就发现了这样的魇，自己觅食的地方被他人入侵，他像是领地受到侵犯的动物一样焦躁。
紧接着，徐莫发现对方不顾梦境原有的承受能力，大幅地改变着梦境，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
“可惜，虽然用的是最粗暴的方法，但在掩盖上做得很好。”徐莫说。
他的口吻是真正的惋惜，不带任何嘲讽，言雨明白，这次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他们都打算驱逐那只魇。
“至少也要给他一个教训。”言雨说，“让他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意识海是属于所有造物的啦。”徐莫说。
但总之，他们一致决定要赶走那只魇，当晚他们就采取了行动。
那只魇全然不听他们的警告与话语，梦中最终爆发了激烈的战斗，虽然最后战斗以他们的胜利告终，但无论徐莫还是言雨都已精疲力尽。
被魇和貘当作战场的梦境也满目疮痍，言雨长长杂地舒着气，坐在梦中等待着梦境自我修复。
“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了。”他说。
“……”徐莫没有回答。
这让言雨不由得困惑地看向自己的盟友，按照徐莫的性子，他总会回上一两句话。
可现在他却显得异常沉默，言雨望过去时，他依然只是呆然望向远方。
“徐莫？”言雨忍不住叫道。
“啊……？”徐莫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他转身，身体却在同时开始摇晃。
“！”言雨起身，一把扶住了他，“你没事吧？”
他看起来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徐莫抓了抓头，一脸茫然地在脑海中搜寻着词汇，直到最后，才缓缓说道：“肚子饿了……”
“……哈？”
言雨看着狼吞虎咽的徐莫，表情微妙。
徐莫正在进食——这个词就是其表面上的意思，他抓着蛋糕，三两下就把它吞进腹中。
不过“蛋糕”的实质其实是意识的碎片，只是言雨出于个人兴趣，把它们塑造成了现实中食物的模样。
“原来貘也需要吃东西啊。”他感慨，徐莫抬头看向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把感想说出了口。
“嗯。”徐莫点点头，“进食——这似乎是生物的要素之一吧？”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梦里看到的这种知识，某个需要备考的高中生吗？
言雨想，差一点儿忘了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虽然在我们族群里，‘进食’并不重要就是了……”徐莫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这么说？”言雨问。
“嗯——”徐莫想了想，又咬了口蛋糕，“因为不需要……吧？”
“不需要？”还有“吧”？
“人类需要进食，是因为要补充能量。”徐莫放下蛋糕，“但我们与意识海关联，可以直接吸取意识海中的残渣。”
——所以现在的徐莫才需要进食。
因为他已经离开了他的种群，又在战斗中消耗了过多能量。
言雨了然，却并不打算就这么放下这个话题。
徐莫提起貘族群的时候着实不多，若非言雨有意询问，恐怕他什么也不会说。
而对于言雨来说，尽管有着可以主动发问的立场，但面对一个完全未知的种族，他多多少少有些难以下口。
眼下，这个话题就给了他一个切实的突破口，让他可以顺藤摸瓜。
“每只貘都是这样吗？”他问，示意徐莫不用介意，继续吃。
“唔……怎么说。”徐莫继续咀嚼着食物，“‘每只’对貘来说是很微妙的用法。”
“你说过你们是一个整体。”言雨说。
“在我们的思维里，没有‘我’，只有‘我们’。”徐莫说，“而与意识海相关的……是整个‘貘’。”
言雨忽地想起最初认识徐莫时，从他口中说出的“我”总有种莫名的不协调感。
——他不擅长使用单数人称。
换句话说，那时的他还没有将自己从整体中抽离。
“有单独意识却以整体为单位行动。”这个想法几乎立刻脱口而出，“这很奇怪啊。”
“是这样吗？”徐莫歪头看向他，“和人类差不多吧？”
“怎么说？”
“嗯……当一种事情变成潮流后，所有人都会迎头赶上，这种时候的人类，不就是一个巨大的生物吗？”
言雨哑口无言。
而徐莫还在继续说：“只是我们从一出生起，便开始和这个生物息息相关，它既不会死去，也不会分裂……嗯，一定要比喻的话……”
——就像一棵树。
生根于意识海，向海面扩张着枝丫，伸展出叶片。
每一只貘都是不同的叶子，没有一片叶子是相同的。
然而，他们全部都是这科树的一部分。
本体与个体。
徐莫笑了笑。
“我呢。”他说，“现在就是落下的叶子。”
切断了与自己根源的联络。
因而，无法从中获取足够的力量。
“抱歉。”言雨说。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对眼前少年道歉的冲动——因为他离开了自己的“整体”而选择帮助自己。
“啊？你做了什么吗？”徐莫一脸茫然地看向他。
“……不，只是突然想这么说而已。”言雨讷讷道。
这会儿徐莫已经吃完了蛋糕，正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
不过……
言雨眯起眼睛。
“你们直接从意识海中汲取能量。”他说，“也就是说，取用梦的碎片也一样？”
“嗯？啊……”徐莫点点头，“的确如此。”
他似乎是这才注意到了这一事实般，频频地点头。
“还有，修正梦魇也能够获得能量。”徐莫补充道。
言雨愣了愣，才意识到他所说的不是魇，而是那种偶尔会像疾病一样发生、不断重复的梦魇。
“最初的貘可能就是为了除掉那种魇而诞生的吧。”
“有可能哦。”听到他的推论，徐莫笑了，“或许我们就是被意识海创造出来，保护它自身的。”
意识海上波纹的扰动。
他们是海中的碎片，亦是海的一部分。
——那么，意识海又是什么呢？
无穷且无止的海，理所当然地存在于梦境之外。
当言雨第一次进入梦中时，他便意识到了它，安静地包裹着所有人的梦境。
等他发觉到时他就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人类意识的汇聚，比梦还深层的梦。
潜意识与群体潜意识，他看到的书上这样描述它。
会去看这些书也是因为梦的缘故，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去从解析的角度来看。
不过，书中内容太过深奥，他看了半天，只记下了零零星星的概念。
……例如这些。
意识海在海之外、陆地上的镜影。
他有时觉得第一次描述出意识海的人大约也曾抵达过海中，曾窥探过深邃的海水。
之后他本人留下的事物也渐渐成了海的一部分，成为无数翻腾在海面浪花中的一朵。
而身在意识海中、追逐着那些浪花来回的人便是貘与魇，他们随着波浪涌动，追逐着浪花演变成碎片……
“这么说来……”他说，“魇与貘很像。”
话一出口他便停下动作仔细打量着眼前少年，出乎意料的是，徐莫并未对此有太大反应。
“是啊。”他只是淡淡地应道，“毕竟我们都‘生存’于意识海中嘛。”
——只不过是不同的两种生物。
青眼的少年笑了笑，他似乎察觉了言雨脸上的惊骇。
“不要那么惊讶啊？”他说，“虽然我们追杀魇，却并不憎恨他们……大多数的情况下如此。”
言雨知道，火魔女大约就是“大多数”之外的那一类，仇恨会累积和延续，尤其是对貘这种能轻而易举将记忆传承的种族而言。
“那你们为什么要追杀魇？”他问，心底却也在想着另一件事：魇是不是也有自己的传承？
就如同他脑海中不断响彻的警报？
徐莫没有给他提出问题的机会，他对前一个问题的回答简单而干脆：“因为魇会影响现实。”
……梦境，说到底是因为现实而存续的。
一旦它们被破坏，意识海就不可能继续维持平静。
“貘是不会受到现实影响的。”徐莫微笑，“魇却要依附于现实，并且和现实相互影响。”
世界上先有海，然后才有了生于陆地上的生物，但如果现在再将大陆除去，海也同样难以维系。
所以——貘才要追杀魇。
这并不是因为仇恨或者维持海中的秩序，而是因为他们与意识海关联，而魇，切切实实地影响到了意识海。
“表情很微妙啊。”徐莫单手托着腮看着言雨。
“只是觉得有些惊讶而已。”言雨耸耸肩，“……‘真的是动物一样啊’，这样的感觉。”
“本来就是生物啊。”徐莫笑了，“不过大体上来说，我们……貘都是呆在基本不受扰动的意识海深处的。”
“基本吗？”言雨挑出了话语中的重点。
“嗯——偶尔，也会有能够直接影响到意识海深处的大事情发生。”
“都是些什么样的事？”这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
“什么样的……说不太好……”徐莫“呜呜恩恩”了很久，也没能找出个合适的词，“那种时候魇会大量出现……无论哪种魇……”
连他自己都没法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描述。
“就好像所有人类都被卷入到某件事里……所有人的梦境都是关于那个的。”他想了想，“听说大概七十十年前发生过一次。”
言雨算了算时间，不由得哑然：“二战？”
“那是什么？”
“……没事，你不用介意。”言雨再度耸肩。
那的确可以算是影响所有人类的重大事件，只是言雨没有想到，它竟然也会对意识海深处造成影响。
“唔。”他的话似乎让徐莫格外不甘，他抱起双臂，又再度开口，“再往前，我听说四、五百年前也有一次。”
言雨皱了皱眉，从零零碎碎的记忆中寻找着对应的时间。
“是……大航海时代啊……”他呢喃着。
不知怎的，这个时间点竟让言雨有些熟悉。
“唔……”徐莫又露出了“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某种人类纪年的方法而已。”言雨冲他笑了笑。
“总觉得好像被你小看了。”徐莫一脸不满。
“只是认知世界的方法不同罢了。”言雨说道。
——貘只能通过人类的梦境了解现实中发生的事。
所以大多数时候，徐莫虽对现实有认知，却是一知半解，才有了他们间的这种对话。
“我们之中，也有很了解这些事的人在啊。”徐莫却说。
“你们……貘里吗？！”
“嗯，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甚至没有在族里出现过。”
言雨觉得更加不可思议了，不由得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都没有见过，怎么告诉你？”徐莫翻了个白眼，“只是他和我们都不一样。”
“嗯？”
“无论他去到多远，都不会断开与意识海的连接。”徐莫说，“按照其他貘的说法，他是……特殊的。”
“特殊啊……”言雨望着梦中天空。
天空被塑造得蓝而深邃，遥远又宁静。
这片天空的彼端既是意识的表层，那只貘或许像他一样，能够抵达那里吧？
“有些……想见见他。”言雨喃喃自语着。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其实他们早就已经碰面。
那就是他曾在医院中见过的、拥有奇特名字的男子，而他们间的关联，也远比这句“想见”要远上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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