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 作者: 王说ws
  • 更新时间:2021-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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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走到半途,王伟和沈星绽借由法阵传送来了刀庭鬼狱,求见鬼王。

鬼王匆匆离去,顾深雪亦是脚步一顿。

鬼差很是战战兢兢:“魔尊是否后悔了?”

走上黄泉路的人,大大小小都是不情愿的,但面前这主要是不情愿,地府都给她拆了。

“那倒不是。”顾深雪戴着镣铐抬眼,“我就看一会儿。”

鬼差无法,想不到这魔尊还挺爱凑热闹。

顾深雪站在黄泉路上,仰望血海骨池。

沈星绽受了点伤,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像个刚小产的产妇。王伟搀扶着他,除了悲痛,精神尚可,倒比起他来更像个着急的夫君。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回头朝顾深雪的方向投来注视。

顾深雪闪身隐在了她看不到的地方。

她记得她成为风柿以后的所有事。

嘉仕兰劝分了她的父母,她甚至善解人意地推波助澜。

不知莲华王院里发生了什么,导致母亲小产。

事情原本就这样吗?还是说,这是她重返过去带来的影响。

不能还阳又不入轮回是为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的顾深雪隐在凸出的石壁后,痴痴地看着自己尚且年轻、甚至称得上稚嫩的双亲。

剑池中传来的谈话声栩栩分明——

沈星绽陈述了前因后果:“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肚子里的孩子?”

鬼王:“……她只不过是小产,你们可以再要一个。”

沈星绽握紧了拳头:“我们不会再有一个了!”

王伟震惊地看着他,素来大大咧咧的脸上,也浮起了哀色。

沈星绽在原地焦虑地来回踱步。

发生了这种事,他不可能再和王伟在一起。他是胆怯的人,他此生都不想再看到王伟从山崖之巅纵身而下,也不想再经历丧子之痛。师兄说得对,他这样的人不配和谁有未来,更何况,是他所钟爱的姑娘。

可是,他情知他们不应该有这个孩子,还是不想他就此夭折!

他遇到妖蛇时,是父亲牵着他的手,挡在了他身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别怕。”

他却还没有牵过那个孩子的手,还没有为他,挡在全世界前说那句别怕。

鬼王:“生死有命,那孩子没有这个福气,投身在你家。”

“都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可我的孩子,甚至没见过一个日升月落,比朝菌和蟪蛄都还不如。这是他没福气吗?”沈星绽咬牙切齿,落下两行清泪,“这是我没用,我欠他的!十五,我今天就问你一句,到底有没有法子。”

鬼王眼窝中蓝色的鬼火一跳。

沈星绽:“你有法子,是不是?”

鬼王:“黄泉毕竟是在地底下,阎君知晓路途险恶,关山难越,鬼差来去辛苦,也有些时日可以宽限。”

沈星绽:“多久?”

鬼王:“最多十二个时辰。一日超期,便误了生死簿。”

“十二个时辰有什么用?!”沈星绽怒道,“怀胎十月,他才两个月大!今日与明日,又有什么区别?”

鬼王张了张白骨森森的下颔,欲言又止。

沈星绽:“还有别的法子,对不对。还有别的法子可以逃过生死簿,是不是?”

鬼王:“此计凶险,也不一定……骗得过阎君。”

沈星绽眼中闪过一道光:“你讲!”

鬼王背过身去,提着魂灯走到生死簿前,此书无风自动,无笔成书,静静的、永恒地在上头自行浮现出墨迹,一字一句皆是性命。

鬼王:“你看,这生死簿这么厚,来去黄泉的鬼差这样多,每天,每个时辰,每个须臾,人间过世的亡者,都像恒河沙数,数不胜数。”

沈星绽扬起眉眼:“所以多一个少一个,阎君也不定看得出来,对吗?”

“不。”鬼王幽幽道,“他对得了数,却不一定,对得了人。”

沈星绽和王伟皆是一怔。

他说得直白,连王伟都听懂了:“你是说,一命换一命,也许可以保得住孩子?”

鬼王:“不错。而且因为地府有滴血认人的流程,所以必得是血亲。”

不远处的顾深雪猛地扬起了眉眼。

一命换一命?

血亲?

她猛地颤抖起来,爹爹阿妈……爹爹阿妈会为了自己能活下去,甘愿性命相赔吗?

鬼王:“如果你们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我尽力为你们在阴间打点。但是究竟能不能瞒天过海,我也给不了准话。结果有可能是一尸两命,功败垂成,枉送性命。你们可要考虑清楚。”

王伟没有考虑,而是转头看向了沈星绽:“沈星绽,你在想什么?”

她的语气,第一次严厉。

沈星绽听了却笑了起来。

笑够了,抹掉了满面泪痕:“你没听见鬼王说吗?骗不过阎君,便功败垂成,枉送性命。我觉得这个主意,风险太大,你知道我不喜欢结果不明的事情。”

王伟:“我也觉得,没这必要。”

顾深雪的眉眼整个垂了下去,安静地盯着自己的靴尖。

阿妈说得对。

她这种小孩……

生下来又如何?

他们为此死的死,病的病,她还成了他们最痛恨的魔头, 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们若是知道后情,估计要把她塞回娘胎里。

沈星绽:“不过这最后十二个时辰,能拖就拖吧。有便宜不占,不是我沈家的家风。”

王伟嗯了一声,把手按下了小腹:“哪怕再听一刻他的心跳,看一眼那小元婴在我的神府,我都是愿意的。”

鬼王对鬼差道:“且慢。”

押送着顾深雪的庞大队伍停下了。

鬼王:“再让这一家三口,享十二个时辰的天伦之乐吧。”

他用手一招,顾深雪感觉自己的魂魄被从藏身之处牵扯出来,轻飘飘地朝血海骨池飘去。

她心中大骇。

她万万不想再在母亲腹中苟且十二个时辰,更不想去与父母见面,到时候怎么说?说我就是你们的女儿,我坏事做尽被仙道诛杀回到了二十年前,不但没能帮上你们什么忙,还助纣为虐推波助澜落了个以死谢罪的下场,死了还被人撬了坟?爹爹阿妈恐怕当场就要暴毙。

她赶紧使了个小法术分出元婴,抬手注入了王伟的体内,缩回鬼差当中,心跳如擂鼓。

王伟只觉白光闪过,怀中一动。

死气沉沉的肚腹之间,重新变得温暖,生机勃勃。

王伟脸上出现了极温柔的笑容,冲鬼王伏地大拜:“多谢。”

鬼王:“难道我不是他的义父?”

沈星绽和王伟相视一笑,但很快又避开了彼此的目光。

沈星绽:“我传送出来的时候,莲华王院里还在激战。青芜君带着一大堆无祟,几乎要捣了整个修真界,我师兄还在里头,也不知道抵挡不抵挡得住。”

王伟:“药师谷大概投靠了具灵宗吧?我被药师谷少谷主逼到常阳山上时,我师尊护着我,受了很重的伤。虽然他还是喊我小李,但我也不能放下他不管。”

沈星绽:“哈哈,那我们好像再在这里为了家长里短耽误下去,不太合适。”

王伟:“对。”

沈星绽:“老王,我先走一步。”

王伟:“嗯,我也要走了。”

沈星绽:“对了,十二个时辰后,你把这孩子……送上黄泉路,记得去找个大夫看看,别耽误以后嫁人生子。”

王伟:“我早就想过了,我抓到药师谷的那个少谷主,就让他现场给我做碗避子汤。”

沈星绽短暂地哽了一下:“挺好的,这样我就放心了。”

王伟:“我这么大个人,在江湖上混了这好些年,你还担心我照顾不好我自己?”

沈星绽摇摇头:“你说得对,不担心——我开传送阵,你跟我一起?”

王伟:“不用。我御风回去,我师尊在山上。”

沈星绽:“那我们一起结伴走到刀庭鬼狱门口?”

王伟:“好。”

两人肩并肩,走了一段黄泉路。

那路太短,很快就走到了头。

景致也极差,满目焦土与流焰,两人却相当默契地驻步欣赏。

最后是沈星绽先开了口:“我走了,你也快点动身吧。”

王伟:“嗯。”

沈星绽:“再见。”

王伟:“再见。”

一人往东,一人往西,没谁回头。

……

顾深雪凝视着他们消失不见,拖着镣铐抬步,迎面就撞到了鬼王的肋骨。

鬼王:“他们给你争取了十二个时辰,你就打算一走了之?”

顾深雪:“你知道我是谁?”

鬼王:“生死簿上,凡是死了的人,身家来历都清清楚楚。”

他咧开了嘴,露出森森白牙,常人看来极其恐怖的表情,顾深雪却从中感受到了某种亲切和慈祥。

——就像前世的鬼差十五曾提着鬼灯照耀自己的归途。

鬼王:“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魔尊,与我还有这样的因缘际会。”

顾深雪:“只可惜我们这辈子有缘无分。”

鬼王:“上辈子有吗?”

顾深雪想起那一次次杀戮后沉默无言的归途,以及那一坛坛酒香四溢的莫愁,怀念道:“算是有吧。您教会了我喝酒。”

“那就对了。”鬼王点了点头,“人的命数,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的,哪怕是你有这么罕见的际遇,我们之间的缘分也不会那么轻易斩断。假使很多年以后,你陪我喝过酒,那我相信终有一天,我还会再等到与你见面。”

顾深雪凝视着他眼中跳动的幽蓝魂火。

前世今生,到最后也一直陪着她的,总是十五叔。

等着她的,也总是十五叔。

顾深雪:“有酒吗?”

鬼王自然有很多莫愁。

顾深雪拍开封泥,倒了两碗,和鬼王一碰杯。

鬼王喝得肋骨中央淋淋漓漓,顾深雪的水酒则穿透了她的魂魄,连身影都氤氲了。

“苏轼说一尊还酹江月。我们死鬼喝酒,全便宜了土地公。”顾深雪随意丢了碗,嘱咐道,“十五叔,你不用等我了,我这一去,就不回来了。——你不用为我伤心,更不要哭。你看,连我爹娘,都没有很在意我的……”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兄弟!兄弟!”

是沈星绽的声音。

鬼王冲顾深雪扬了扬眉骨,起身,拎着魂灯走过去:“哥,怎么又来了?”

沈星绽干脆利落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血拢在手心里,递给鬼王:“十五,十二个时辰一到,我就自刎。到时候麻烦你拿着我的血,救回我的孩子。”

鬼王看着那滴血:“你有没有想过,她出生就是魔,又没有父亲爱怜,会一生命途多舛,过得很辛苦。”

他每说一句,沈星绽眼里就有泪如雨至。

“可我只能护他这一次……”沈星绽咬着自己的食指,让自己不至于崩溃大哭,“我只能护他这么一次而已……我不能连这一次,都没有挺身而出。”

鬼王瞥了眼黄泉道上的顾深雪:“她若是知道你那么疼她,应当会很幸福。”

沈星绽收拾了情绪,告诫他道:“如果王伟回来,说要用她的命救他,你不要听。她是母亲,也是女子。我总是受她的保护,总要让我也保护她一次。”

鬼王:“要是这十二个时辰里,她先死,我便会先用她的。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沈星绽:“她会先死?”

鬼王:“我是说如果。人死之前,连我也看不到时辰。”

沈星绽点点头:“我明白了。我绝不会让她走在我前头——顾深雪?”

黑衣红凤,马尾飞扬,不是风柿,是顾深雪。

那个睥睨天下、狂傲至极的,顾深雪。

沈星绽蓦然瞧见熟悉的身影,默不作声地出现在血海骨池上,不禁愣了愣:“你怎么在这里?”

顾深雪也不知怎么就从藏身之处露脸了。

爹爹不是什么翻云覆雨的大魔头,他最胆小,最怕疼,最怕事。

但他方才说那句“十二个时辰一到,我就自刎”时干脆利落的口气,让她血气翻涌,回忆起了前世的点点滴滴。

她年幼失怙……

魔宫无主……

她屏息静气,遥遥凝视着沈星。

他消瘦,书生气,头发乱糟糟的,怎么也不像个能当家的。

可他愿意为她豁出性命。

她顾深雪,也不是爹不疼娘不爱的。

她本来想草草赴了黄泉,现在却不舍得了。

顾深雪:“黄泉路上撞见我,有那么奇怪?”

沈星绽显见地难过起来:“是了,师兄说你魂飞魄散……定是阿岁的技术不如我。要是让我复活你,你保准一点事也不会有,也怪我当时没想到。对了,十五说,下去地下黄泉的鬼,可以宽限十二个时辰再上路。你先等我一等,我回去给你整具身体,我肯定不会让你这样轻易就死了。”

顾深雪知道自己的根结不在于无祟到底哪家强,而在于她早就该上路了,阴差阳错续了一命又一命,安慰他几句:“别费心思了。”

沈星绽还想辩驳,顾深雪截断了他的话:“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星绽觉得顾深雪问他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失意地咧了一下嘴:“家里小孩生了病。我来求我哥们,救他一命。”

顾深雪:“一眨眼,你都有孩子了。”

沈星绽鼻根一酸,眼里又闪烁起了水光:“就是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听他叫声爹。”

顾深雪:“爹爹。”

沈星绽:“?”

顾深雪:“怎么,不好听?”

沈星绽又哭又笑的:“你吃错药了啊?你不是天天要我们管你叫爹的吗?”

顾深雪:“对,你的野爹回来了。”

沈星绽想起正事儿:“顾深雪,我知道这么说对你挺为难,但我还是想请你再帮我们正道一次。现在莲华王院里凶多吉少。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得赶紧把周天星辰时空转移椅修补好, 把我师尊接回来。”

顾深雪没有立刻答应他,而是答非所问道:“我来的那个时空,乙语言坐标是,戊辰,庚申,乙卯,己亥。”

沈星绽:“!”

沈星绽:“你、你怎么突然肯告诉我了?”

“这不是怕你没时间吗?”顾深雪笑了笑。

她很少笑,这一笑便若雨霁天晴,少了那份高高在上的矜贵、雍容、杀伐决断,多了几分率真的柔情。

“这可真是太好了,你给我坐标,省了我很多功夫。”沈星绽高兴得简直要蹦起来,但很快又挠了挠头,“不过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对乙语言如此熟悉?当初明州之劫,你还掏了这么多的秘籍给我。我问你一句话,你可不要笑话我。”

顾深雪打趣道:“你能让人不笑话的地方可不多。”

沈星绽涨红了脸:“你老实告诉我,那些秘籍,是不是我写的?我觉得,那很像我的字迹,也很像我的理路。”说着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他对自己的水平是自负的,但对自己这个人又同时很自卑。

他觉得顾深雪给他的秘籍精妙至极,便朝思暮想着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一生默默无闻人人喊打,但他的理想,他的抱负,终有一天明珠不蒙尘,他也得沉冤昭雪。

顾深雪想不到他要问的是这个,略一思忖,正色道:“嗯,不错,确实是你的手稿。”

沈星绽激动得浑身发抖:“那……那我跟你非亲非故,你怎么会有我的手稿?是不是……是不是我死后,我的研究终于被人重视起来了?”

“对啊。”顾深雪柔声道,“在我来的地方,你是修真界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天才,大家都用你所创的乙语言写阵法,每个踏上修真之路的人都传唱你的令名,我自然跟其他千千万万修道之人一样,从小就学习你的道术了。你死后还被颁发了张衡奖……”

沈星绽起疑:“可张衡奖从来不颁给死人啊?”

“那是对寻常炼器师而言。他们以得张衡奖为荣,”顾深雪道,“但拥有你,是张衡奖的荣耀。”

沈星绽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但你能对我说这番话,我真高兴!”

这世上的人不知凡几,哪怕是修者,也千千万万有无穷数,他师尊是鸣鹤真人,他师兄是玄龙老祖,同辈之中有青芜君,头顶还有大罗金仙琼楼玉宇,他在这世上渺小犹如尘埃。就算是被人注意到,也都是因了一些难堪的骂名。

但顾深雪给他描绘了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恍若暗夜飞星。

所有人都知道他来过。

他的光,要照亮千千万万世。

沈星绽从自我实现的陶醉中醒来,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既然张衡奖都得了,那我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吧——你来的那个时代,有没有我的后人?”

顾深雪愣了一下。

沈星绽:“我命不久矣,现在最挂念不下的,是我的孩儿。我既然死后那么出名,那你有没有听说我沈家有后?我要有后,我的孩儿也应当平平安安。”

顾深雪心慌意乱,只想着给他一个安慰:“哦……哦,我好像是见过她的。”

沈星绽:“是吗?!”

顾深雪随口编道:“她文韬武略,继承了你的才华,在阵法上颇有建树,大概活着就要领张衡奖了。她在遥远的外域建了一座学宫,我、我没有考上,所以只跟她有一面之缘,多的也不知道,不过你放心吧,她是个好……好仙人,修为高绝,人品清华,大家都对她尊重有加,哪怕是我这种大魔头,心里对她也是很佩服的。我来之前,她还飞升成神了,你家孩子当真是恐怖如斯!”

沈星绽眼泪滔滔不绝:“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

顾深雪编不下去了,转了话头:“你方才说莲华王院不好了,要我出手相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沈星绽:“青芜君……青芜君因为和我、还有师兄的一点误会,要把仙道众都杀了。他原本应该不是我师兄的对手,但我师兄却为他所擒,看来提前做了布置。”

顾深雪听闻嘉仕兰被抓,抬起了眼,随即又滑到一边:“他又能有什么事。”

他一面痛彻心扉被人抢了老婆,一面还能步步为营把青芜君做死,把剑架在她脖子上逼的对手原形毕露,顾深雪怀疑这又是他的什么阴谋。

沈星绽:“我知道正邪两立,这些年仙道众对你很不是东西,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救出我师兄也好啊!”

顾深雪想,确实不看僧面看佛面,爹爹求我了,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顾深雪:“那你把鬼头妖刀借我一用。”

沈星绽精神大振,将鬼头妖刀丢给了她:“接着!咱们走!”

顾深雪摇摇头:“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沈星绽急不可待:“那我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顾深雪:“再见。”

顾深雪凝望着他匆匆离去的消瘦背影,他看上去与两年前初见时,没什么两样。

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平凡,普通,身体羸弱,人堆里不怎么显眼的炼器师,也从未成为过叱咤风云的魔尊。

顾深雪心中却一点遗憾都没有。

爹爹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炼器师。

会给她做小金匣子,红凤耳坠,会在她还是一颗花生米大小的时候,为她以身相祭。

爹爹原来很疼她的啊……

她正沉浸在回忆中,外头又有脚步声近。

金刚力士的脚步声总是那样铿锵响亮,他们也总是声如洪钟,分外嘹亮。

“十五兄,”王伟大步流星,走到鬼王身前站定,“我求你一件事。”

鬼王拄着镰刀,恍若不知:“请讲。”

王伟抬手,手心涌动着一大团血液:“这点血,救我孩子一命,够吗?”

顾深雪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比离开时,更苍白。

鬼王:“你真的打算牺牲自己,救你的孩儿?你是母亲,你若死了,她如何十月怀胎,平安出世?”

王伟:“若他的父亲是旁人,我不会来找你。可他的父亲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闲云星君。他那么聪明,就算没了我,也一定有办法把孩子平安养大。他连无祟这种东西都能养成人,自然也养得活我们的孩子。”

鬼王抬起白骨手掌,取了其中一滴:“看来天底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哪怕是你这样的剑仙,也逃不掉这宿命。”

王伟:“十二个时辰之内,我必战死沙场。到时候,还要麻烦您,把我孩儿带回人间。”

鬼王:“好。”

王伟转身欲走,突然想起一件事:“沈星绽,来过这里没有?”

鬼王刚要开口,王伟抬手:“不,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她默了片刻,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沈星绽曾经来过,或者一会儿回来,说要用他的命救他,你不要听他的。他这个人很怕疼,又很怕死,”王伟流着眼泪笑了出来,“带带小孩也就罢了,这种人命攸关的大事还是别找他了吧。”

鬼王:“要是这十二个时辰里,他先死,我便会先用他的血。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王伟粲然一笑:“不会有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让他死在我前头。”

“你们怎么一个一个来啊?”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王伟一愣:“一个又一个?”

顾深雪:“不就是个还未成形的孩子吗?你方唱罢我登场,沈星绽送完你又来送,你们就宠她吧。”

王伟一生铁骨铮铮,此时也忍不住哭了:“他也来了吗?他果然是骗我的!我倒想他怎么这样无情无义,原来是把我骗走了,自己来换命!”

顾深雪微笑着看着她。

两个人之间小小的误会就有可能让两心相隔。

阿妈说着不想知道,其实只不过是担心再失望一次吧。

她时日无多,未来的事不知道,只是眼前这条断了的红线,她既撞上了,就拉在一起,打上一个死结。

王伟沉沦在沈星绽来过的喜悦中,半晌,才抬头望向顾深雪的方向,喜形于色:“大魔头!你回来啦!”

顾深雪:“我只是又死了一遍。”

王伟:“你可别再想骗我了。两年前,我们在明州城外给你入殓的时候,你可骗了我好些眼泪。结果我还没给你烧多少纸钱,你变成风柿又回来了!”

顾深雪:“你知道风柿是我?”

王伟:“那是自然。”

顾深雪:“除了容貌与我相像之外,风柿几乎是另一个人。”

王伟:“但你们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顾深雪:“感觉?”

王伟:“就是轻轻软软,让人看到心里呼噜呼噜,暖绵绵的。”

顾深雪哭笑不得:“真没想到,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人。”

王伟:“明州之劫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说谎,所以我看到风柿的时候,我就心想,求求老天爷,这可一定得是顾深雪转世,一定得是。”

顾深雪:“为什么?”

“因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王伟真挚地看着她的双眼,“我遇到过那么多女孩子,你是最好的那一个。”

顾深雪:“这么着急拍我马屁,有什么图谋,说吧。”

王伟刚想说没有,却顿住了,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消失。

她踌躇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袋灵钱,交给顾深雪。又摘下了自己的剑徽,一同递给她。

王伟:“顾深雪,我很快就要死了。这是我攒的一点钱,你帮我收好,到时候给你大侄儿找个靠谱的乳母。至于这剑徽……我身无长物,只有这一把剑,我也不知道他以后用不用得上,你到时候在莲华王院的废墟里,仔细找一找,帮我收起来,一并传给他吧。”

顾深雪望着掌心中那枚熟悉的剑徽:“一个从未见过的孩子,何必这么认真。”

王伟:“你说过,他在天上挑了我当他妈妈。你说他得是个多有勇气的孩子,才能选我啊。他那么喜欢我,我不能让他觉得选错了人。”

顾深雪沉吟良久:“我现在收回这句话,还来得及吗?”

王伟笑道:“我这个人很不聪明,但我记性特别好。我到现在都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有老沈的。不信你考考我?”

顾深雪想了想:“我们在生玉阁那一晚,我抱着你从起火的阁楼跳下,我搂着你在坑底时,说了什么?”

王伟抢答:“你当时就说了两个字:妈妈!”

顾深雪点点头:“嗯。”

王伟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我也能听见我的孩子开口叫我,该有多好。他那么勇,嗓门也应该随我,特别大。”

顾深雪:“阿娘。”

王伟眼中包着泪,笑着一拍她的肩:“我果真没有看错你。虽然平时总要做我们的野爹,关键时刻,却能当儿子哄我。”

顾深雪纠正:“是女儿。”

王伟:“生男生女都一样。我给他取了个小名,叫柿儿。我可不是剽窃的你,是他出生在柿子成熟的时候。我走之后,你一定要这么叫他。你不叫,这世上就没人知道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哭出了声:“可惜大名是老沈那边取的,连我都不知道呢。”

毕竟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人之将死,骨肉分离,连爱着的人都不敢言明。她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憾事,有这么多这么多未尽之事,这一哭便十分汹涌。

她们近在咫尺,但顾深雪却没法告诉她,她的名字。

不过也幸好,以后她们应该不会再做母女了。

不做母女,母亲就不是魔姬。

就让她以为自己拥有过天底下最好的朋友,那也不错。

顾深雪这样想着,勾住她的胳膊,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运气到神门。”

王伟:“啊?”

顾深雪自己也不会很确定:“你们移山派不是秘籍丢失,一直上不了合体期吗?可以运气到神门试试。”

王伟试了试,灵气翻涌,周身泛出一层淡蓝的荧光。

合体之前,是为分神,王伟虽然没有到分神期,也觉得此举大为精妙:“顾深雪,你怎么会知道,你好聪明啊!”

“我小的时候,母亲身体积弱。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彻夜研习门派心法。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顾深雪看向她,“我那时候只有两岁,不解其意,但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王伟眉开眼笑:“那你母亲,必是我派高手了!”

顾深雪凝视着她的眉眼:“不错。移山派祖师曾说,我母亲,是移山派不世出的天才,能勘破心法,步入大乘。”

王伟破涕为笑:“真巧,我师尊也曾这么说我,可我并没有你母亲那样的头脑,也不知是哪位大能师姐,谢谢你了!我师尊为了救我,被药王谷中的人所重伤,就快天人五衰了,我这就回去救他!”

她为人风风火火,话音刚落,人就在鬼门关外了。

“顾深雪,真想不到,我在这世上最后可以倚靠的人,会是你!”王伟在外头喊话。

顾深雪:“你永远可以依靠我。”

就像我年幼时,曾那样依靠你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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