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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楼是江南一间挺寻常的烟花场，偌大一座杭州城，没有一百家也得有八十家。
但凡这样的场所，前厅必然是雕梁画栋的酒桌大堂，格调高一些的就画几幅梅兰竹菊，立几扇岁寒三友的屏风；格调低一些的就差了好多，恨不得把春宫图都糊上，昭告所有进来消费的客人，他们这儿是一家窑子。
百花楼的格调不高也不低，装饰得就有些含蓄。
不过含蓄有含蓄的好处，比如那些立着春宫屏风的窑子，是招揽不来水灵水灵的姑娘，更难吸引家境殷实的富家公子哥。比起在风月场所的消费能力，贩夫走卒十次光顾的利润，可能都没有富家子弟们一次随随便便打赏来得油水足。
所谓福兮祸之所倚，有一得必有一失。杭州城大了，什么鸟都有。难免有一个两个呆头鹅把窑子当酒馆常来买醉。
若是零星一个两个的，倒也承受得住。可最近也不知道冲撞了哪路子神灵，前前后后，来了一拨又一拨。再这么下去，百花楼干脆关张大吉，改行做酒楼去得了。
百花楼的老鸨儿想得正头痛，忽然听下人来禀报。她站起身朝外望去，只觉得脑袋又大了三分。
这个主儿，已经是当月里第二十八次光顾百花楼了。每天来一次，坐半天西喝得烂醉才走。前厅是嫖客狎妓调情的地方，忽地来这么一尊煞神，谁还有心思弄那事情？
百花楼客流量直线下降，虽不全然是拜他所赐，但他也脱不了干系。
老鸨儿隔着半透屏风朝外偷瞄，心思转来转去，就是想不出一个好主意。
这少年穿着一件粗布青衫，腰里挂着一把柴刀。年龄十七八岁的样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
看上去有点像偷了家里财产偷跑出来玩乐的乡下孩子。
“有钱是有钱，可惜他不拿出来，这可怎么是好。”老鸨儿嘀咕着。
“那有何难？”一个叫喜鹊儿的窑姐儿接上了话茬。“妈妈，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计……”
两人头拱在一处密议，殊不知，她们的造作，早已经被屏风外的人看去。
“师傅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可是现在人都在这了，江湖又在哪儿呢？”
少年喃喃自语，眼神扫过喧闹的前厅。
“莺莺燕燕，分分合合就是江湖？很显然不是的。”
视线所及之处，一个窑姐儿佯怒转身离开，傍着她的公子哥腆着脸往前凑，朝那窑姐儿的领口塞了一把铜钱进去。窑姐儿转怒为喜，破嗔为笑。不多时，两人又卿卿我我的挤在一起。
他摇摇头，目光越过脂粉浓重的学堂，投到外面阳光明媚的长街上。一个醉鬼刚刚从酒馆里走出来，酒意上涌，一头栽倒地上再也爬不起来。路上经过的马车生恐压死了人，连忙跳下几个小厮来，将那醉鬼拉到一边。
“举杯畅饮，醉卧街头是江湖？很显然也不是的。”
少年絮絮叨叨了一句，目光如电，掠过长街。算命的瞎子，坐在路旁瑟缩着肩膀；一个衣着华贵的豪客从马车上下来；长桥上，一个长衫的青年安静立着，似乎周遭的繁华并未落入他的眼中。
“枯立一隅，不动如松是江湖？当然更加不是了。”
那到底什么是江湖？
江湖这个难让人琢磨的东西，他到底在哪儿啊！
少年很是惆怅，举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大爷啊！”
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您要找江湖，可江湖他没在我们百花楼啊。”
“那江湖在哪？”
“江湖？江湖在……”姑娘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她掩着嘴吃吃笑了几声，“我也不知道在哪。大爷既然找不到，不如一醉方休。梦里啊，什么都有。”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少年摇头，可还是听了她的，端起杯续满酒，又是一口喝了个干净。
酒意上涌，他眼前一阵清晰一阵模糊，耳边的莺歌燕语也变得时近时远。
他忍不住自暴自弃的想：若是真得找不到，索性花光了荷包里的钱就回山上，到时候在师傅坟前扯个弥天大谎，就这么糊弄过去也是条路。
只是不知道已经到了地下享福的师傅，会不会认可他的话。这个问题，真是让人颇费思量。
晕陶陶中，他正左思右想，患得患失，浑然没注意到身边服侍的已经换了一个。
她脸上带着一丝鬼祟的表情，正是跟老鸨儿定下毒计的喜鹊儿。
“大爷，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关于您说得事情，我倒是有个去处。”喜鹊儿接着前面那姑娘的话茬说了下去，却欲言又止，把关子卖了个十足。
“快说！”少年像是溺水者捞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睛瞬间发亮。
“在……”
喜鹊儿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这才站起来捏了捏他结实的胸口。
“那几个胖子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兴许你要找的江湖，就着落在他们身上也说不定呢。”
“多谢！”
少年长身而起，大步朝外走去。
“等等，方向错了~~~”姑娘连忙拉住他，将他原地转了个身，对准楼里一个往外冒着腾腾热气的门。“这边才对。”
“哦。”少年没注意到对方脸上计谋得逞的笑容，此时的他已经有八分醉意，仅靠着最后一点清明支撑着行动。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门里，姑娘总算松了口气。
“这穷酸小子整日在百花楼只是喝酒，一个大子都不肯花在楼里姑娘的身上。正好借了他的手去整治那群只知道泡澡的胖子，哼！老娘的百花楼可是正儿八经得窑子，岂是你们这帮酸丁喝酒泡澡打发时间的地方？”
只可惜这句实在话，那少年再也听不到了。
百花楼是江南一间挺寻常的烟花场，偌大一座杭州城，没有一百家也得有八十家。
但凡这样的场所，前厅必然是雕梁画栋的酒桌大堂，紧挨着大堂的必然就是一间澡堂子。
百花楼的格调不高也不低，澡堂子自然不能跟那些糊了春宫画做屏风的窑子相比。取了个雅致的名儿，叫做“白玉汤池”。
江南人能饮善泡。街头巷尾，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俚语。百花楼虽然是间窑子，可也不能免俗，学那茶馆的样式，在堂子里加修了澡堂，以供这些来求欢的客人们戏耍。
平日里进池子的都是成双成对的野鸳鸯，可最近这好景不再，来了五六个身上堆满肥肉，坐着如同一座小山一般的胖子。
白玉汤池里坐着一群胖子，前面大堂里又坐了一个整日介魔怔似的找江湖的年轻小子。百花楼的生意想往好里做，着实有些困难。
这也正是喜鹊儿跟老鸨献出的一石二鸟的计策，借柴刀少年的手，将那群讨厌的胖子赶走。最好再见点儿血，到时候他们再去杭州府报官，这一先一后过来霍霍她们的穷酸，自然就没法再呆下去了。
喜鹊儿见说动了少年，得意的奸笑几声，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只是她还没有凑近，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迎面看见一堆光着屁股的老少爷们儿从白玉汤池里狼奔豕突出来。
十几头长毛象鼻翩翩摇曳，场面蔚为壮观。
就算是个身经百战的窑姐儿，她也没见过如此吊诡的景象。
“哎呀”一声惊叫，捂着眼睛躲到一边。
等到混乱稍息，老鸨儿也闻风而来。她二话不说，冲着喜鹊儿狠狠一巴掌摢了下去。
喜鹊儿被打得眼冒金星，浑然想不清楚刚刚还乐得喜笑颜开的老鸨儿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你个丧门星，想得哪门子馊主意！”
老鸨儿叉腰怒骂道：“现在咱们百花楼坏了那么大一窟窿，且不说修起来得耗费多少钱，光是关门歇业损失的银子，你陪客人一辈子能赔得起吗？”
喜鹊儿这才想起还有一场热闹没来得及看到，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白玉汤池。
可是白玉汤池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胖子，外加破了一个人形大洞之外，哪儿还有柴刀少年的踪影？
莫非这次真的得罪了一个了不得的江湖人物？
一念及此，喜鹊儿就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如筛糠一般抖动了起来。
真相其实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
而是——
白玉汤池里常有客人，大家赤条条相见，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只不过，这会儿进来的却是个腰里挎着柴刀的少年。
挎着柴刀也就罢了，更让人不舒服的是他还穿戴整齐，脸上带着一股又激动，又兴奋的奇异表情。
在池子里泡澡的胖子们不乐意了，一来是少年步子太大，带来的凉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二来为首的胖子敏锐的感觉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少年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
还没等少年开口，为首的胖子就猛地站了起来，带起一池子水汽，大踏步走到少年面前。
胖子足足比少年高出两头，看上去就像一座肉山。他俯视对方，用力推了过去。同时很不流利的汉语呵斥道：“你的！不礼貌。滚出去！”
少年本来兴致满满，可听他一开口便立刻没了兴趣。江湖是中原人的江湖，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番子，怎么知道中原人的事儿？
可就这么听了他的，就不是少年了。他敏捷的躲开胖子的肥手，仰头看着那张令人厌恶的肥脸，扬手一巴掌拍在对方面门上。
“不礼貌，是你！把衣服穿上再跟老子说话！”
胖子看见对方扬起手掌，连忙仰头向后躲避。以他的身手和反应能力，竟然没躲过少年的攻击。被一巴掌拍在脸上，脑袋里顿时就像开了一场法会，锣鼓齐鸣。
胖子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仰天拍在池子里，激起了一池水花。
眼看老大吃亏，白玉汤池里蹲着的胖子一个个站了起来。六七座肉山并排而立，被肥肉挤没了的小眼睛盯着少年，凶光闪闪。
“好久都没动拳头了。”少年活动了一下身体，朝胖子们勾了勾手指。“单挑还是群殴？放马过来吧！”
胖子们从遥远的东瀛而来，哪里受过这种轻慢？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自尊心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齐齐发了一声闷喊，七八条肥大粗壮的手臂朝少年搂了过来。
片刻后，他们感觉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错误。这少年的身体猫儿一样灵活，明明他站在一挥掌就能打到的地方，可是等拳头过去，人早已经跳开了。而他的拳头也不像人那般单薄，虽然没什么章法，但出拳速度极快，拳头的力量也极重。
胖子们仗着皮糙肉厚，硬捱了几拳之后，一个个面色发苦，自觉遇上平生仅见的劲敌。
缠斗没几回合，己方虽然占着人数上的优势，可愣是没占到半点便宜。更是被这少年抽冷子下死手，被打到脆弱的小腿，跪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正当他们暗生退却之意时，听见带头大哥一声怒吼：“把他逼到墙角！”
众胖子心领神会，拼着被少年打到痛彻心扉，将对方逼到白玉汤池的墙角。
少年这一场拳击，打得酣畅淋漓。多日来纠结的心思也随着荷尔蒙的分泌释放了出去。他正要向后飞退一步，跟对方坐下来谈谈。
正在此时，却听到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对方带头的胖子正卯头向他冲撞过来。
众胖子阴险至极，故意等到最后一刻才让开攻击路径。要得就是让少年没有一丁点反应时间。
这要是冲撞结实了，任凭少年是铁打的身子，不死也要重伤。
少年面色倏地凝重，千钧一发之际，猛然横移一步，避开对方的锋芒。
说时迟，那时快。带头的胖子已经冲到近前。他微微侧头，箕张手臂就要捞住少年，将他捉回攻击范围之内。
却见少年灿烂微笑，在他耳边低语一声。
“给我老老实实的出去吧！”
与此同时，抓住他的胳臂，借力使力，往墙上一按。
两股沛然大力冲击而去，顿时百花楼单薄的墙体就支撑不住。
“轰隆”一声，带头的胖子将墙壁撞出一个人形大洞，怪叫着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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