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不只是颤动

(夹卷二说明:这篇是探讨《俄狄浦斯王》的美学评论,算是比较原始的西方唯美形态,我尽可能语言直白,方便读者阅读。在下一卷,我将开启崭新的短篇,希望读者支持)

“崇尚理性,净化灵魂”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共同追求。二者辩论“悲剧”的“有害无害”不过是站在不同的立场去捍卫哲学的地位。

一、灵魂的本质

柏拉图把人的灵魂分作两部分,一部分受理性的制导,另一部分受欲念的控制。[1]他认为悲剧有害,在于将观众原本就强势的欲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如“洪水野兽”般摧毁理性的防线。而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无害,甚至有益,在于将观众强势的欲念宣泄殆尽[2],从而产生对欲念的“厌倦感”,倾向于做理性判断。柏拉图其实不信任观众,认为观众很难有思辨的能力,需要客体给予全部的支持,客体对于“原形”世界[3]的真善美的呈现直接作用观众的灵魂,观众被动地却“无伤害”地接受了心灵的洗礼。相对来说,亚里士多德更信任观众,认为客体只要稍加点拨[4],观众就能主动地对客体做出“回应”,“回应”的过程[5]就是思辨的过程,观众主动地却“好不容易”地使自己的心灵得到净化。总而言之,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灵魂的本质”观点一致,歧义之处在如何使灵魂侧重于他们认为“好”的部分?柏拉图采取“视而不见”的否定态度,亚里士多德采取“熟视无睹”的否定之否定的态度[6]。

二、灵魂在颤抖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灵魂是情节[7],而情节本身的构合应引发怜悯和恐惧[8],而怜悯和恐惧得到宣泄的点拨得从情节中来。以《俄狄浦斯王》为例:

当俄狄浦斯打败斯芬克斯并拯救忒拜时,观众认为他是个英雄;当俄狄浦斯面对瘟疫,却毫不退缩,以城邦利益为重时,观众认为他是个伟大的英雄并有了一丝怜悯;当俄狄浦斯发誓“严惩凶手”时,观众映像里的俄狄浦斯形象挑高至极限却有了一丝不安;当特瑞西阿斯告诉俄狄浦斯他就是弑父的凶手时,观众一时无法接受,灵魂开始打颤;当俄狄浦斯平白无故质疑克瑞昂时,观众的情绪得到一丝缓解,但俄狄浦斯形象大打折扣,因为他无外乎常人犯错;当突转出现[9],信使的到来道出俄狄浦斯的身世时,观众受到了惊吓,开始有了一丝对情节发展的恐惧,灵魂又一次打颤;当发现事实[10],牧人的肯定使俄狄浦斯的罪行确凿时,观众在落魄的形象中读到了一丝苦涩,怜悯之心复苏;当伊奥卡斯特自杀,俄狄浦斯刺瞎自己双眼时,观众彻底陷入了绝望,怜悯瞬间被恐惧取代,灵魂剧烈地颤抖;当最后俄狄浦斯恳求克瑞昂照顾他的女儿时,观众怜悯之心再次复活,不禁潸然泪下,眼泪诉说着同情,也诉说着无奈,但不诉说恐惧,灵魂颤抖不再剧烈而是轻微的,像是在聆听眼泪的诉说。[11]

由此可见,悲剧的摹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动,而不是叙述,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12]但怜悯和恐惧很少同时出现,更经常“单独行动”:恐惧往往随着发展的深入而加剧,直至高潮,不禁“呀”地一声,掩面不忍直视;而怜悯则往往在剧情结尾,有点像“回光返照”,那么的慈祥,怎么也“恨不起来”。这是在观看悲剧时观众的内心走向,至于观看后的所思所感接下来讨论。

三、生活在低处,灵魂在高处

悲剧呈现的生活,由盲目的偶然或是残忍的诸神主宰着,人类不可能活得高贵或赢得诸神的帮助与保护[13],灵魂很是卑贱。卑贱的灵魂往往哭诉着自己的欲念得不到满足,无法认可高贵的脆弱,于是“挣扎”愈演愈烈,完全丧失理智,妄图向诸神求助或是引起诸神的同情。[14]可事实上,诸神是不会改变形态[15],唯有观众产生怜悯之情,不过也只是一时。走出剧场,人们潜意识去寻找与悲剧契合的某个事实,却无所获。眼前的生活画面不过是喧闹的市场,街头高谈阔论的知识分子还有到处敞开着的门窗,它们像是无形的磁铁瞬间将怜悯吸附,吸进了影子里。倘若有人这时出现,拍了下肩膀,“嘿,你好”,回答也是“你好”,微笑着好像怜悯不曾泛起涟漪。情绪是一时的,肯定会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生活的波澜不惊往往会使悲剧的伤心欲绝显得格格不入,愈发显得

“不真实”。接着谈谈恐惧。诸神的无动于衷,使卑贱的灵魂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毁灭,观众恐惧的正是毁灭的原貌。但悲剧在呈现原貌的同时,往往毫不客气地把真相一吐为快。这就好比告诉观众“我要杀了你”,待要刺进去的时候,说“下次给我注意点”。只要“下次注意”,就不会“杀我”,观众抱着这种心态走出了剧场,不再恐惧,但有点难受,不过是“高贵”的灵魂中了一剑。

想想怜悯和恐惧的存在与消失,受欲念的引导产生毋庸置疑,但,是受理性的制约而消失吗?柏拉图的回答是不会消失,亚里士多德的回答则是肯定的。而我在上文的陈述中暧昧地打了个“?”,因为我觉得欲念也参与了消解的过程,即在不同外在客体的影响下刺激不同的欲念取代先前的欲念,导致怜悯和恐惧的消失。因此悲剧不一定会使观众灵魂中理性部分获得胜利,油然而生崇高感[16],它可能会成为观众聊以自慰的对象,灵魂依旧在生活中摸爬滚打。

四、另一种探索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认为观看悲剧会引发观众的怜悯和恐惧,但事实的确如此吗?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即悲剧本应能引发观众这些情绪,可观众却拒绝了。拒绝无外乎有两种表现:一是不感兴趣,情绪上没有特别的起伏,看久了有种厌倦感或困意,有时会惊异于其他观众的哭泣或尖叫,而怀疑自己是不是“铁石心肠”或“没有看懂”。[17]二是特感兴趣,情绪上加剧催化的不是悲伤而是兴奋,越到高潮越兴奋,仿佛悲剧人物的结局是大快人心,是符合理想中构建的美好画面。更直接地说,这部分观众恨不得亲手惩处悲剧人物,以虐待唤起他们难觅的快感。我们不能否认“恶意”的存在,哪怕它并不常见,却是暴力美学[18]最本质的体现。

举个例子,司马迁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写了豫让的故事。由于故主智伯被赵襄子所害,所以豫让要为智伯报仇。第一次行刺失败,被赵襄子抓住,赵襄子觉得他是位义士便放了他。由于脸被认出,豫让回去之后,便把整个脸皮削掉,可以想象一下剥皮的画面:一定是对着镜子,瞪大了眼睛,从下颌骨起一点一点地往上掀,血顺着脸颊顺着耳根一滴一滴流淌而出,在血里躺着的刀子一边饮嗜着一边被颤抖的手驱使着。毁容后,他又去行刺,再一次被捉住,又再一次被放。由于声音被认出,他回去吞炭,再联想吞炭的场景:一定是滚烫着炉火堆里的炭,用火钳夹起,炭还闪烁着夺目的红光便往嘴里送,“咝”地一声长鸣,像是火被扑灭时的呻吟,几缕白烟从嘴里冒了出来。失声后,他再去行刺,依旧失败,这次赵襄子不能再放过他,可豫让还是非杀赵襄子不可,于是他就向赵襄子要了一件衣服,在衣服上对准心窝处猛刺了3刀,表示大仇已报,再自杀。这里,暴力的性质发生转化,一种“非法”的暴力转化成“合法”的暴力,而悲剧往往也作用于此。它给了观众合法宣泄暴力的机会,在剧情临近结束,暴力宣泄欲尽时,萌生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像是什么事都不再烦扰,从一切中解脱出来般的舒适。而这种感觉使悲剧人物和观众联系在了一起,无论是豫让,是俄狄浦斯[19],还是观众,都沉浸在暴力过后与世无争的“美景”之中,孤独[20]笼罩在彼此之间。

我们依旧可以探讨“怜悯和恐惧”背后的故事,可以讨论观众是否把悲剧真当一回事。但抛开这些问题去想,怜悯和恐惧可能不存在,悲剧不过是映射在脑子里的模样,触不可及却若有所思。[21]

[1]【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忠梅译:《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第1版,2005年北京第5次印刷,第265页。

[2]参考【美】阿里斯多夫著,袁莉、欧阳霞等译:《希腊肃剧与政治哲学——索福克勒斯忒拜剧作中的理性主义与宗教》,华夏出版社,2013年10月北京第1版,第170页。

[3]“形”(eidos)是作为事物的典范和标准的存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忠梅译:《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第1版,2005年北京第5次印刷,第262页)

[4]比如悲剧只要按照悲剧的要求创作。

[5]“回应”的过程,指怜悯和恐惧等情绪的引发至消失。

[6]“熟视无睹”相对于“视而不见”更为积极。否定态度的对象是怜悯和恐惧等情绪,否定之否定,即疏泄和净化这些情绪。

[7]【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忠梅译:《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第1版,2005年北京第5次印刷,第65页。

[8]【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忠梅译:《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第1版,2005年北京第5次印刷,第63页。

[9]突转,指行动的发展从一个方向转至相反的方向;我们认为,此种转变必须符合可然或必然的原则。(【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忠梅译:《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第1版,2005年北京第5次印刷,第89页)

[10]发现,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即使置身于顺达之境或败逆之境中的人物认识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亲人或仇敌。(【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忠梅译:《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第1版,2005年北京第5次印刷,第89页,第118——119页)

[11]此段参考文本:【古希腊】索福克勒斯著,罗念生译:《俄狄浦斯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1月北京第1版。

[12]【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忠梅译:《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第1版,2005年北京第5次印刷,第63页。

[13]参考【美】阿里斯多夫著,袁莉、欧阳霞等译:《希腊肃剧与政治哲学——索福克勒斯忒拜剧作中的理性主义与宗教》,华夏出版社,2013年10月北京第1版,第33页。

[14]参考【美】阿里斯多夫著,袁莉、欧阳霞等译:《希腊肃剧与政治哲学——索福克勒斯忒拜剧作中的理性主义与宗教》,华夏出版社,2013年10月北京第1版,第35页。

[15]【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忠梅译:《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第1版,2005年北京第5次印刷,第264页。

[16]按康德的说法:崇高感是生命力的阻遏而后带来生命力更强劲的喷射。(具体参考【德】康德著,何兆武译:《论优美感和崇高感》,商务印书馆,2001年1月第1版)

[17]第一种观众实际上在观看悲剧时心不在焉或是心有他事,属特殊情况,不做特别讨论。

[18]暴力场面有时反倒呈现出一种视觉的美感,进而消解了暴力的残酷性。(《浅谈电影中的暴力美学》,载自人民网2012年8月26日)

[19]“他(俄狄浦斯)这样悲叹的时候,屡次举起金别针朝着眼睛狠狠刺去;每刺一下,那血红的眼珠里流出的血便打湿了他的胡子,那血不是一滴滴地滴,而是许多黑的血点,雹子般一起下降。”(【古希腊】索福克勒斯著,罗念生译:《俄狄浦斯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1月北京第1版,第51——52页)

[20]“我看到暴力者试图以枪声打破死寂,但所有的枪声只是击向巨大空洞的孤独回声。”(具体参考蒋勋著:《孤独六讲之暴力孤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2010年12月第7次印刷)

[21]悲剧会引起观众思考,思考则可能付诸行动。观众不会认为舞台上的事件是现实世界的“真”,但过去或未来世界的“真”可能是舞台上的世界。观众的遐想正是这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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